巴基斯坦大国外交调整透视

内容提要：近来，中国的全天候战略合作伙伴——巴基斯坦的大国外交出现明显调整，突出表现在巴基斯坦对美和对俄政策发生重大变化，巴美俄三角关系从巴美独大、巴俄弱小的绝对不平衡状态转向巴美下滑、巴俄上升的相对动态平衡状态。同时，巴基斯坦对印对华政策虽延续了巴印对抗、巴中友好的主基调，但也呈现出若干新变化与新趋势：虽然巴印关系总体紧张，但巴方积极管控危机，避免矛盾失控而引发战争和冲突；巴方一贯积极维护巴中友好关系，现阶段重点推进中巴经济走廊等务实合作。巴基斯坦本轮大国外交调整缘于内外多重因素：外部首推美国推进“印太战略”，同时乌克兰危机起到催化作用；内部主要源于巴领导层发生重大变动，以及国内面临严峻的政治经济挑战，亟需外部尤其是大国支持以改善国内形势。迄今，巴基斯坦的大国外交调整已在全球和地区层面产生了较为明显的地缘政治和安全影响，但限于国际局势、自身战略认知与国情制约，巴方运筹大国关系依然面临结构性挑战。

当前，世界之变、时代之变、历史之变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展开。在南亚，巴基斯坦近年来的外交活动趋于频繁主动，尤其是与各大国关系出现明显调整。例如，2022年，巴基斯坦外长比拉瓦尔年内3次访问美国，现任总理夏巴兹等军政要人亦接踵访美；同年2月，时任总理伊姆兰•汗访问俄罗斯，不仅成为乌克兰危机爆发后首次与普京会面的外国领导人，也是23年以来巴基斯坦总理首次访俄；2021年以来，巴基斯坦与印度就缓和关系、维护边境和平达成共识，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此前持续多年的双方大军对峙局面。同时，巴基斯坦与中国持续加强和深化中巴全天候战略合作伙伴关系，在重申“好朋友、好伙伴、好兄弟”关系定位的同时，巴方积极推动以中巴经济走廊为标志的各领域务实合作。种种迹象表明，巴基斯坦的大国外交出现重大调整，具体政策已在落实之中。本文将梳理总结巴基斯坦大国外交调整的具体内容和重点，探究背后的根源和驱动因素，分析其对地缘政治和地区安全的影响以及所面临的制约。

一、巴基斯坦大国外交调整动向

总体上，巴基斯坦视处理好与美国、俄罗斯、印度和中国的关系为最重要的国家利益；而欧洲、日本等国家在巴基斯坦战略视野中明显处于下一层级，重要性和攸关度次于前述国家。因此，为了聚焦重点，本文将巴基斯坦的大国外交对象界定为美国、俄罗斯、印度和中国。近期，巴基斯坦的大国外交出现明显调整，突出表现在对美和对俄政策此消彼长，同时，对印对华政策一方面延续传统，另一方面也出现若干新变化和新动向。

巴基斯坦对美和对俄政策出现此消彼长的明显调整。自建国伊始，如何处理美国和苏联两大强权的关系就成为巴基斯坦必须面对的问题。在多重因素作用下，巴基斯坦迅速将美国作为外交政策的焦点和重点，并在整个冷战期间参加美国针对苏联的多个军事盟友体系。2001年美国发动反恐战争以来，巴美关系也非常热络。然而，2017年特朗普上台后，巴美关系急转直下，甚至一度跌至冰点。2018年1月，特朗普公开指责称：“美国在过去15年中愚蠢地向巴方提供了超过330亿美元援助，而巴基斯坦给我们的只有谎言和欺骗！”面对特朗普这一不顾外交礼仪的公开指责，巴基斯坦针锋相对、毫不让步，时任外长库瓦贾•阿西夫反驳称：“我们已经明确告知美国，巴基斯坦‘不会做更多’。”2021年1月拜登上台时，巴基斯坦对美政策和对巴美关系的认知尚未发生重大调整，仍然对美国多有指责。当年6月，时任总理伊姆兰表示，“巴美关系是‘不平衡的、一边倒的’。美国认为提供了援助，巴基斯坦就必须得听从美国的吩咐”。9月，美国国务卿布林肯也表示，“巴基斯坦很多国家利益都与美国相冲突。”

进入2022年，随着国内政局变动，巴基斯坦对美政策出现重大调整。当年4月，巴基斯坦议会通过了针对伊姆兰的不信任动议，穆斯林联盟（谢里夫派）主席夏巴兹•谢里夫出任新一任总理。夏巴兹当选总理次日就表示，“新政府希望与美国进行建设性和积极的接触，以促进地区和平、安全与发展的共同目标”，“期待在平等、互利的原则基础上深化巴美这一重要关系”。时任陆军参谋长巴杰瓦称“巴美关系长期友好且具有战略性，美国仍然是巴基斯坦最大出口市场”。外长比拉瓦尔称，巴基斯坦必须在各个层面同美国接触，超越过去的事件建立更广泛、更深入、更有意义的双边关系。对于巴方的善意，美国也积极回应，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改善巴美关系。美国国务卿布林肯祝贺夏巴兹当选总理，表示“美国认为一个强大、繁荣和民主的巴基斯坦对两国利益至关重要”。同年9月，夏巴兹和比拉瓦尔访美。拜登与夏巴兹在联合国大会期间进行了互动和交流，并在联合国大会演讲中专门呼吁国际社会支持巴基斯坦应对罕见洪灾；布林肯与比拉瓦尔举行双边会谈，并共同参加巴美建交75周年的纪念仪式。10月，巴基斯坦军方高级代表团对美国进行了为期一周的访问，代表团成员包括三军情报局局长、总参谋长和军事行动总监，期间会见美国国防部长奥斯汀、国家安全事务助理沙利文、国家情报总监海恩斯、中央情报局局长伯恩斯等要员，双方就新合作空间进行了探索。巴方就此表示，巴杰瓦与美国同行讨论了深化巴美安全和情报合作，并希望强化两国的经济、贸易和投资纽带。双方的善意互动表明巴美关系整体氛围转暖。在巴美外交互动趋于频繁的同时，两国实质合作得以部分恢复。2022年9月，美国国防安全合作局批准向巴提供F-16战斗机保障升级等相关服务，总金额达4.5亿美元。此前，特朗普政府曾以“巴基斯坦庇护恐怖分子”为由暂停对F-16机队的技术支持。同时，巴美还恢复了中层防务对话、贸易投资框架协定理事会等合作机制，探索在防务、气候变化、打击腐败、贸易和投资等诸多领域的具体合作。

必须指出的是，2022年4月以来巴美关系有所改善在很大程度上是相较于特朗普时期双边关系跌至冰点的触底反弹。相比冷战时期乃至21世纪初反恐战争时期，目前巴美双方在政治互信、经济协调、安全合作和外交配合等诸多领域都存在尖锐矛盾。相较于前总理伊姆兰•汗，现任总理夏巴兹和新任陆军参谋长赛义德•阿西姆•穆尼尔尽管对美国表态积极，但并未改变巴方的战略认知——“美国以实用主义态度对待巴基斯坦，有用就拉拢，没用就冷淡”等。

在巴俄关系方面，整体上巴基斯坦对美和对俄政策呈现某种负相关关系。如上文所述，冷战期间，巴基斯坦与美国结盟对抗苏联，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巴美联手支持阿富汗境内武装组织反抗苏联入侵阿富汗，巴苏关系一度非常敌对。“9•11”后，双方关系逐渐缓和，2011年俄罗斯支持巴加入上海合作组织；2014年乌克兰危机后，双方关系逐渐升温，但相较于巴美关系，俄罗斯在巴外交战略中分量仍然不足。2021年以来，巴基斯坦对俄政策出现重大调整，巴俄关系进入新阶段。2021年4月，巴基斯坦邀请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访问。时任总理伊姆兰表示，巴基斯坦高度重视巴俄关系，将俄罗斯视为巴外交优先方向；拉夫罗夫承诺加强与巴基斯坦在反恐领域的合作并将向巴方提供特种装备，两国同意继续举行联合军事演习。2022年2月23—24日，在乌克兰危机持续升级以及俄罗斯与西方关系空前紧张之际，伊姆兰不顾美国等西方国家反对而按计划访问俄罗斯，这不仅是23年以来首位巴基斯坦总理访俄，也是乌克兰危机升级后普京接待的首位外国领导人。当年9月，普京与夏巴兹在上合组织领导人峰会期间会面，普京表示：“俄罗斯将巴基斯坦视为南亚乃至整个大陆的优先合作伙伴，俄巴关系取得了非常积极的进展。”2023年1月，巴外长比拉瓦尔访俄会见拉夫罗夫，双方就经济贸易、能源合作、反恐合作、国际和地区局势等问题进行磋商。比拉瓦尔表示，巴基斯坦迫切希望与俄罗斯扩大和加强合作、提升关系。

对比巴美、巴俄关系的变化，可以看出巴政策此消彼长。巴美关系从冷战和反恐战争期间的顶点跌落，双方紧密战略合作不复存在；同时，巴基斯坦积极调整对俄政策，巴俄关系大幅升温。巴美俄三角关系从巴美独大、巴俄弱小的绝对不平衡状态转向巴美下滑、巴俄上升的相对动态平衡状态。

巴基斯坦对印对华政策在延续传统的同时出现新动向。在地区层面，处理与印度、中国两个大国的关系是巴基斯坦外交的核心。巴印之间的克什米尔领土争议因涉及历史问题、民族宗教感情而极为棘手难解，双方曾为此爆发3次战争和若干次冲突，双边关系长期处于“寻求缓和—矛盾激化—再寻求缓和—矛盾再激化”的循环过程中。2014年秉持激进印度教民族主义意识形态的印人党政府上台，印度开始采取强硬对巴政策。巴基斯坦则针锋相对，在外交、军事等诸多领域与印度展开较量，两国在此后数年内经常处于战争边缘，多次发生边境交火等事件。

进入2021年，巴印开始同步释放缓和关系的信号。2月25日，巴军发布声明称，自2月24日起严格遵守有关克什米尔实控线及其相关地区的停火协议；希望解决巴印之间“可能威胁和平、导致冲突的核心关切”，并“在边界地区实现互利和持久的和平”；重申利用现存的热线联系和边境地区国旗会谈解决任何“误解和不可测情况”。印军随即也作出类似表态。3月23日，就印度总理莫迪有关与巴基斯坦政府和人民一起“战胜新冠疫情”的表态，巴基斯坦驻印度临时代办予以积极回应称，巴基斯坦希望与印度建立友好关系，“通过对话解决包括克什米尔领土争议在内的悬而未决问题”。2022年4月，新任巴基斯坦总理夏巴兹致信莫迪，表示“巴基斯坦愿意与印度建立和平与合作的关系，两国必须和平解决克什米尔冲突”。

就巴中关系而言，巴基斯坦高度重视中国在其抗衡印度等基础战略中的重要作用。1962年中印边界冲突后，巴中关系迅速发展，双方建立了“比天高、比海深、比蜜甜”的“金不换的友谊”，并一直延伸到冷战结束直至21世纪。2015年4月，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应邀访巴。双方发表《中华人民共和国和巴基斯坦伊斯兰共和国建立全天候战略合作伙伴关系的联合声明》，正式建立了全天候战略合作伙伴关系。此后，巴中在延续传统合作的同时，双边关系也出现了一些新变化。巴基斯坦在高度重视对华既有政治、安全和战略合作的同时，更加强调经济等领域的务实合作，尤其是巴方将中巴经济走廊视为夯实巴中务实合作的重要载体。在巴方要求下，巴中两国以交通和能源基础设施建设为突破口，中方帮助巴基斯坦缓解制约经济发展的能源危机，以便为未来经济发展打好基础。2018年以来，巴中宣布推动经济走廊进入第二阶段建设，双方将在第一阶段建设早期收获成果的基础上，围绕若干重点领域推动经济合作走向深入。2022年11月，夏巴兹访华在与习近平主席会谈中，重申与中方高质量共建“一带一路”，强调中巴经济走廊作为“一带一路”倡议的旗舰项目为巴基斯坦经济和社会发展作出重大贡献；重申1号铁路干线升级改造项目是中巴经济走廊框架下的重要项目，对巴经济社会发展意义重大。此外，巴基斯坦还继续寻求中方支持，共同推进卡拉奇环城铁路项目，加快推进中巴经济走廊瓜达尔港、农业、矿业、信息技术、社会民生等领域合作，并积极落实《中巴产业合作框架协议》，进而支持和加速巴国工业化发展。

综上可见，巴基斯坦延续了与印对抗、对华友好的主基调。同时，巴在与印对抗中也寻求管控危机，避免与印度矛盾失控从而触发冲突和战争；在延续以往对华友好合作尤其是战略合作的同时，重点推进中巴经济走廊等务实经济合作。

二、巴基斯坦大国外交调整的内外动因

此番巴基斯坦调整大国外交是内外诸多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从外因来看，美国、俄罗斯乃至欧洲局势的变化是主要原因，其中美国显然是核心因素。美国实施“印太战略”及其导致的地缘政治格局变动是巴基斯坦调整大国外交的根源所在，而乌克兰危机导致的国际格局重大变化则催化了巴基斯坦大国外交的调整过程。从内因分析，巴基斯坦领导层发生重大变动、国内面临系列政治经济难题、亟需外部尤其是大国支持以改善形势，则是其调整大国外交的关键内部因素。

（一）美国实施“印太战略”是巴基斯坦调整大国外交的核心外因。在巴美俄三角关系中，美国始终是主变量，在很大程度上主导了巴美关系和巴俄关系的亲疏变动。具体说来，2001年“9•11”恐怖袭击给美国带来严重冲击，小布什政府随即出台了“反恐压倒一切”的外交和安全政策，联合盟友发动了全球反恐战争。在此背景下，小布什和奥巴马两任政府高度重视巴基斯坦“主要非北约盟友”地位，并在一系列法案和政策支持框架下向巴提供军事和民事援助，换取巴方支持美国在阿富汗的反恐战争。巴美关系在经历冷战结束后长达10年的冷淡期之后再度热络和亲密。2017年特朗普上台后，美国国家安全战略出现重大调整，《国家安全战略》报告正式提出“印太战略”。一方面，特朗普主张结束军事干预阿富汗，认为阿富汗战争对美国“没有任何用处”，“应该立即离开”；另一方面，特朗普认为反恐已非国家安全战略重点，美国战略重心应转向大国博弈，尤其是要应对中国对自身霸主地位的挑战。在此背景下，特朗普加速结束阿富汗战争步伐，并将战事不利归咎于巴基斯坦，公开指责“巴基斯坦只拿钱，不干事”，“庇护美国在阿富汗打击和追捕的恐怖分子”……这引起巴基斯坦伊姆兰政府的驳斥，巴美关系跌入谷底。

2021年拜登政府上台后，继承了特朗普“印太战略”等国家安全战略规划，也很大程度上持续了特朗普“以敲打为主”的对巴政策。拜登就任总统后并未礼节性问候伊姆兰，令伊姆兰罕见地成为任内没有与美国总统正式互动的巴基斯坦总理。美方种种冷漠举措也助推巴基斯坦加速调整大国外交。一方面，无论是巴军政当局还是智库学界，都纷纷指责“美国以实用主义态度对待巴基斯坦，有用则拉拢，无用就抛弃”，“美国历史上曾经三次抛弃巴基斯坦”，“美国是靠不住的合作伙伴”……伊姆兰等政要就阿富汗问题公开指责美国，巴美关系加速恶化。另一方面，面对美国在“印太战略”牵引下持续“重印轻巴”甚至“抬印压巴”，心生不满的巴基斯坦积极拓展大国外交渠道，主动走近俄罗斯，力图引入新的外部力量平衡美印走近带来的不利地缘政治后果。巴方的积极姿态也符合俄罗斯外交利益，因为印度接受美“印太战略”、密切与美国的战略、经济和军事等领域合作并大力购买美制武器尤其是海空军作战系统，而俄制武器长期在印度三军中占据主导地位，印度此举实际上挤压了俄罗斯的军火市场。为此，俄罗斯也积极回应巴方，不仅与巴基斯坦密切互动，甚至向其出售武装直升机，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对印度相关举动的不满和反制。简言之，美国落实“印太战略”导致系列地缘政治后果，同时刺激了巴基斯坦和俄罗斯采取措施密切关系。

在上述复杂互动过程中，拜登政府再度“发现”了巴基斯坦在反恐甚至大国博弈方面的价值。在阿富汗和反恐问题上，美国于2021年8月自阿富汗撤军后，其在当地的情报搜集能力严重受削，伴随着“伊斯兰国呼罗珊分支”等国际和地区恐怖组织频繁发动袭击、恐怖团伙明显坐大势头，美国在反恐方面对巴方需求再度上升。2022年11月，美国国务院发言人表示，巴美在打击地区安全威胁方面有共同利益，美国将支持巴方打击一切形式恐怖主义的努力，寻求建立强有力的反恐伙伴关系，期待通过合作消除所有地区和全球恐怖主义威胁。美国智库新路线研究所安全事务专家包凯利就此表示，巴美正在评估“巴基斯坦将如何帮助美国遏制阿富汗塔利班在跨国恐怖主义方面的活动”。在大国博弈层面，拜登政府将中国视为“经济、外交、军事、科技等全领域的战略竞争者”，认为中国是“美国在21世纪面临的最严峻地缘政治挑战”，企图在中国周边构筑各种遏制包围圈，而巴基斯坦恰是上述包围圈的“关键短板”，遂有意通过某种程度上恢复美巴互动合作予以弥补。美国部分改善对巴关系举措促推了巴基斯坦调整对美政策，如降低此前对美指责调门、寻求反恐之外的合作空间等，巴美关系在2022年中期后出现一定反弹势头。

（二）乌克兰危机催化和加速了巴基斯坦大国外交调整进程。2022年乌克兰危机成为国际政治突发变量以来，促动包括美俄关系在内的国际格局出现系列调整。美国联合盟友在全球范围内拉帮结派，推动政治孤立和经济制裁俄罗斯，并要求包括巴基斯坦在内的其他国家选边站队，这在客观上催化了巴基斯坦的大国外交调整。2022年2月23日，时任总理伊姆兰不顾乌克兰危机爆发在即以及美西方强烈反对，如期访问莫斯科并表示“巴基斯坦和俄罗斯有着相互尊重、相互信任和在一系列国际和地区问题上意见一致的友好关系”。危机爆发后，美西方建立国际制裁和谴责俄罗斯的统一战线，企图迫使巴基斯坦就此公开表态。2022年3月1日，包括欧盟成员国在内的22个驻伊斯兰堡外交使团团长联名致信，要求巴基斯坦支持联合国大会谴责俄罗斯在乌克兰特别行动的决议。这引发伊姆兰的强烈不满，他公开喊话、猛烈抨击道：“你们觉得我们是什么？是你们的奴隶吗？你们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这一表态被普遍解读为支持俄罗斯。

2022年4月，夏巴兹政府上台后虽然一定程度上回调了巴美关系，但在乌克兰危机上仍坚持既有立场，尤其是继续以折扣价格购买俄罗斯原油、石油、柴油和粮食，并坚持与俄罗斯合作推动巴境内“巴基斯坦溪”天然气管道建设。当年12月，夏巴兹政府不顾美西方反对和制裁压力，批准进口俄罗斯45万吨小麦，俄罗斯由此成为当年巴基斯坦最大的小麦供应国。同月，巴基斯坦石油部长穆萨迪克•马利克访俄，宣布将以折扣价格从俄罗斯购买原油和柴油，并将就购买液化天然气与俄罗斯展开谈判。穆萨迪克明确表示，从俄罗斯购买能源是必要的，因为巴方能源供应须增长8%—10%才能支撑其经济增长率；巴基斯坦还计划准备从俄罗斯购买430万吨石油，以满足其每年1992万吨石油和柴油需求。

（三）巴领导层出现重大变动及寻求外部支持以改善国内困境，是其调整大国外交的关键内因。前总理伊姆兰作为退役板球明星，处理外交事务尤其是大国关系的立场较为激进，不仅多次公开批评美国对南亚和巴基斯坦政策，甚至直接抨击美国政客，这导致其任内巴美关系非常冷淡。相比而言，2022年4月就任的总理夏巴兹出身传统政治世家谢里夫家族，对于本国外交理念及实际操作层面的策略选择与分寸拿捏都相对娴熟。对于夏巴兹而言，在美国和俄罗斯等力量中心之间保持动态平衡，更符合巴基斯坦利益，便于巴方充分发挥自身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价值。正因如此，夏巴兹上任以来在一定程度上回调对美外交政策，改变了伊姆兰政府相对强硬和不妥协的对美政策。作为巴基斯坦安全与外交事务的幕后操盘手，军方也不支持过度激进的对美政策，乐见夏巴兹推行更加平衡和务实的外交政策。

与此同时，近年来政治、经济等困局也迫使巴方多方寻求外部支持。政治上，巴基斯坦朝野、军政等势力围绕2023年大选的角力趋于白热化。伊姆兰带领正义运动党频繁发动街头示威，要求提前举行大选，斗争矛头直指总理夏巴兹和陆军参谋长穆尼尔。夏巴兹政府着眼连任，以“煽动暴力”等罪名要求审判伊姆兰，甚至呼吁解散正义运动党。军队作为巴基斯坦组织纪律性最严密的专业集团历来对政治具有关键影响力。鉴于当前形势异常复杂，军队出面掌权的可能性不大，各政党均希望获得军队支持。军队也有自身考虑，在形势尚不明朗情况下不会贸然支持某一派势力而走入政斗前台。军方虽然抨击伊姆兰，但在大选日期、总理人选等问题上却态度含糊，目的在于以后争取最佳利益。在上述政斗激烈背景下，巴朝野各政党和军队都希望与外部尤其是主要大国搞好关系，争取各方明确支持，以在未来权力分配中赢得先机。

经济上，由于此前新冠疫情冲击外部宏观经济环境、乌克兰危机导致进口粮食和能源价格飙升以及2022年特大洪灾影响，巴基斯坦经济陷入严重困顿，各项经济指标持续下滑。根据巴基斯坦官方2023年6月数据，2022年7月至2023年6月GDP增长仅为0.29%，比财年初制订的5%目标相差甚远。由于国际大宗商品价格上涨、供应链受干扰、洪灾导致粮食大规模减产以及政局动荡等负面因素影响，财年内平均通货膨胀率高达29.2%。截至2023年4月，巴财政赤字占GDP比例高达4.6%；外汇储备持续徘徊在40亿美元以下，仅能维持大约1个月的进口所需；截至5月，贸易赤字高达258亿美元，进出口都出现两位数下降。在此情况下，巴基斯坦政府亟需外部资金纾困。例如，巴基斯坦政府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就提供紧急救助资金进行了多轮谈判和磋商，并出台了额外增税、削减政府开支、提高能源价格、削减政府补贴等针对性措施，然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直到2023年6月仍未批准11亿美元贷款。

与此同时，巴基斯坦也寄望从双边渠道纾困，求助于中国、中东国家等友好国家，并获得了债务展期以及新贷款等诸多支持。显然，巴基斯坦保持和改善与美中等大国的关系，利于获得外部资金支持、争取新投资和项目落地，为国内经济复苏营造良好的外部环境。鉴于美国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拥有强大影响力和话语权，巴方希望美国能够主导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在向巴提供贷款方面松口。

为了破解政经困局，巴基斯坦政府将继续落实此前出台的“新安全观”，改善外部环境。例如，巴强调以公民为中心的“全面国家安全”框架，承认传统和非传统安全都影响国家安全；把经济安全置于“全面国家安全”的核心位置，突出地缘经济，认为唯有可持续和包容性经济增长才能做大国家资源蛋糕、增加民众福祉，并获得更多资源以加强传统安全和公民安全。为此，巴政府将更多从地缘经济角度追求“合作双赢”，而非从政治角度出发与印度进行“零和博弈”。可见，巴基斯坦调整安全观、积极向印度释放改善关系和推动合作的明确信号，显然是巴印关系短期内趋于稳定的重要因素。

三、巴基斯坦大国外交调整的前景

巴基斯坦大国外交调整已对地缘政治和地区安全产生系列影响，未来巴运筹大国关系将面临若干结构性制约。

巴基斯坦大国外交调整产生系列地缘政治和安全影响。在全球层面，巴基斯坦权重不如印度，无法像印度一样通过在俄罗斯和美西方阵营之间自主游离来实现本国利益的最大化。但巴基斯坦的地缘政治价值仍然不可小觑：人口超过2亿，经济社会发展潜力巨大，地处南亚、中亚和西亚的战略结合部，并且是唯一的伊斯兰拥核国家。在当今世界冷战思维、集团政治重启的背景下，巴基斯坦大国外交调整势必对全球权力博弈产生一定影响，或将推动国际力量分布更趋均衡。如前文所述，从冷战直至21世纪初，巴基斯坦始终在与美苏（俄罗斯）的三角关系中执行亲美政策。当前，伴随巴方大幅度调整大国外交，巴美关系相对降温而巴俄关系相对升温，巴美俄三角从此前的绝对不平衡状态转向某种动态平衡状态，这在一定程度上利于全球权力分布多极化和国际关系民主化进程。

在地区层面，伴随着南亚地区力量对比持续失衡，巴基斯坦调整大国外交利于维持地区整体稳定。近年来，印度政府秉持激进印度教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在联邦和地方选举中连选连胜，控制力空前强大，经济增长也在新兴经济体中颇为亮眼，印度相对于巴基斯坦的国力优势进一步扩大。在此背景下，印度政府在对外交往中采取了明显区别于以往政府的激进做法，冒险性和投机性凸显，多次对巴基斯坦发动所谓“外科手术式打击”。巴基斯坦多年来针锋相对地应对印度的挑衅，双方有来有往，数次游走在战争边缘，形势一度非常紧张。

此次巴基斯坦以“新安全观”主动调整对印关系，整体上利于巴印关系和南亚局势稳定。2021年3月17日，伊姆兰表示，印度与巴基斯坦实现和平将在经济上受益，因为巴基斯坦将为印度提供直接进入资源丰富的中亚地区的通道。外界就此解读称，伊姆兰此举明确释放了主动与印改善关系的信号。翌日，巴军参谋长巴杰瓦表示：“只有巴印建立稳定的双边关系，东亚和西亚之间才能确保联通，进而释放南亚和中亚的发展潜力。印巴必须忘记过去、向前迈进，将被战争、危机和不稳定绑架的南亚转变为经济上相互连通的南亚。”2023年1月，夏巴兹表示，希望与印度“进行严肃和真诚的对话以解决克什米尔问题”，“巴基斯坦不希望再浪费资源用来制造炸弹和弹药”，“巴印两国自己能决定是选择和平共处，还是选择浪费资源和精力以相互敌对”。巴基斯坦领导人上述关于巴印和解、合作发展经济、推动南亚域内经济一体化和发展区域之间联通的提法显然是向印度伸出橄榄枝。若印度能够相向而行，那么不排除巴印在克什米尔问题一时难解的情况下启动经济和互联互通合作，为双边紧张关系降温。

此外，巴基斯坦调整大国外交也利于与区内外国家合作推动阿富汗局势稳定。2021年8月阿富汗塔利班夺权后，虽然整体上维持了阿国内局势稳定，但面临政治和解、经济发展和国际承认等诸多挑战。阿富汗问题并未因为美国撤军、塔利班重新上台而彻底解决，阿富汗仍然处于由乱及治的关键过渡期。作为与阿富汗山水相连的邻邦，巴基斯坦历来对阿富汗局势演变具有重要影响力，国际社会也对巴基斯坦向阿富汗塔利班施加影响、推动阿富汗局势平稳向好发展抱有很大期望。但阿富汗塔利班上台后，巴阿两国关系并未更加亲密，阿富汗塔利班为了巩固执政地位采取强硬政策，双方在事关巴基斯坦恐怖分子、边境领土争端、跨境水资源分配等诸多问题上龃龉不断，甚至发生边境交火事件。在此形势下，巴基斯坦调整大国外交，稳定对美关系、升温对俄合作、寻求对印对话、巩固对华务实合作，有助于凝聚区内外国家稳定阿富汗局势这一最大共识，整合各方力量，共同促进阿富汗局势平稳向好发展。

未来巴基斯坦的大国关系仍面临诸多结构性制约。首先，巴美双方始终难以解决认知偏差严重等痼疾。美巴在诸多问题上矛盾分歧严重，其最核心问题在于对双边关系的认知和定位偏差。美国始终从实用主义立场出发看待巴美关系，只有在巴基斯坦关乎美国安全和战略利益时才会予以重视，这在20世纪50年代美拉拢巴加入遏制共产主义阵营、80年代利用巴作为削弱苏联前线基地等行动上的表现尤为明显。一旦时局变化，美国很快就会弃巴不理。例如，冷战结束之后，美国不仅停止对巴援助，还因为巴基斯坦核试验而对其实施制裁。当前的巴美关系再次面临类似情况。正如美国布鲁金斯学会外交政策专家马蒂哈•阿夫扎勒称：“对美国而言，21世纪以来的美巴关系是由阿富汗问题所定义的。美国此前重视阿富汗问题，那么美巴关系就变得密切和重要。从阿富汗撤军之后，美国的目光投向“印太”地区，并在乌克兰危机之后将把目光投向欧洲。”

而巴基斯坦政府除了抱怨美国没有承认其在打击恐怖主义方面的贡献和牺牲外，还寄望美国超越反恐问题，推动巴美关系宽领域大深度发展，给予巴“盟友和主权国家的平等地位”。2021年1月，伊姆兰在向拜登就任美国总统致贺电时表示，期待与美国建立更牢固的双边经济和贸易伙伴关系，并在应对气候变化、改善公共卫生、打击腐败、促进南亚和世界的和平方面密切合作。同年5月，巴时任外长莫因•库雷希在会见美国国务卿布林肯时表示，巴基斯坦希望“在密切经济合作、加强区域互联互通以及实现南亚和平等基础上与美国建立更好关系”。巴美上述定位温差显然成为双边关系发展的重大制约。10月，前巴基斯坦驻美大使侯赛因•哈卡尼就巴杰瓦访美表示，尽管巴基斯坦决不希望被美国这一全球大国忽视，但美眼下对巴基斯坦的需求的确没有那么迫切了。

在涉华问题上，相比美国将中国定位为“头号竞争对手”并企图在“印太战略”框架下打压遏制中国，巴基斯坦与中国建立全天候战略合作伙伴关系并在战略层面和具体领域保持着高度互信和密切合作。因为不满美国在“印太战略”下抬印压巴以及不愿意在中美之间选边站队，巴基斯坦对“印太战略”采取了谨慎乃至反对的态度，这势必牵制巴美关系止跌回升的势头。例如，美国和平研究所南亚项目主任、前奥巴马政府国家安全委员成员塔玛娜•萨利库丁在接受采访时表示，自阿富汗战争结束后，巴美关系在很大程度上就取决于“美国与中国之间的地缘政治竞争和全球竞争”。

其次，巴俄关系改善存在明显的“天花板”。如上文所述，美国“印太战略”、乌克兰危机等因素共同刺激巴俄关系升温，双方在粮食、能源贸易等方面有较大合作空间。但相对于巴美关系和印俄关系，巴基斯坦和俄罗斯实际上都未将彼此作为外交全局乃至地区外交的最优先方向。双方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追求各自优先目标未果，退而求其次甚至为了反向刺激优先方向而产生的附带效果，这源于巴俄均无法提供彼此最重要最关注的战略利益。

美国始终是巴基斯坦外交焦点和重点。经济上，美国是巴基斯坦最大单一出口市场和最大外国投资来源之一。美国公司及在巴分支直接雇用了超过12万巴基斯坦人。此外，美国2001年以来对巴直接援助和支持超过320亿美元。相比之下，俄罗斯与巴基斯坦的经贸和投资往来微乎其微。例如，巴基斯坦2021年对俄出口总额1.51亿美元，从俄进口总额约2.37亿美元；2022年，巴俄双边贸易总额仅为3.89亿美元。安全上，与印度军队不同，巴基斯坦军队在建立之初就深受美国影响，在武器装备、作战体系、训练培训等方面均有求于美国，俄制武器在巴基斯坦市场空间有限。相比之下，印度大量装备苏制俄制装备，是俄罗斯主要海外军火市场，对俄而言，印度在军事贸易领域的重要性远高于巴基斯坦。

国际上，美国对包括联合国在内的一系列国际组织拥有强大影响，这直接攸关巴基斯坦的国家利益。例如，美国对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影响力巨大，很大程度上可决定巴能否获得其资金支持。而俄罗斯因为乌克兰危机备受美西方打压和孤立而自顾不暇，更无力在国际舞台上对巴基斯坦的诉求提供太多实质性支持。再如，国际反恐怖融资、反洗钱组织金融行动特别工作组（FATF）过去几年将巴基斯坦列入观察“灰名单”，严重影响巴在国际资本市场融资，直到2022年10月该组织才将巴从名单中除名。巴媒普遍认为，此番操作离不开美国暗中支持。

再次，巴印关系难以摆脱克什米尔问题的羁绊。巴印矛盾根源在于克什米尔归属问题难解。回顾历史，巴印新领导人上台之初大概率都会向对方展示友好姿态，甚至表态“放下过去，面向未来”。然而，两国领导人在执政过程中无一例外会受制于国内对克什米尔立场差异大、反对党批评表现软弱以及军警情等强力部门坚持强硬立场等，进而拉扯两国政府重回相互指责、彼此施压的老路。2021年巴印在彼此释放善意的同时均有所保留。印度外交部发言人针对巴杰瓦讲话称，巴基斯坦必须“首先营造一个没有恐怖主义威胁的氛围”以推动巴印对话。无独有偶，伊姆兰和巴杰瓦虽然表态“愿意实现巴印关系缓和”，但也都强调“印度必须首先迈出第一步”，这显然是指印度当局必须在印控克什米尔地区放弃强力压制当地穆斯林的做法；而印控克什米尔形势一直是印度当局的逆鳞，不愿接受包括美国在内的任何国家批评。因此，在克什米尔争端解决之前，巴印关系总会阶段性出现波折，难以从根本上彻底改善。

巴基斯坦是中国的全天候战略合作伙伴和重要邻国，中巴经济走廊是“一带一路”倡议的标志性工程和先行先试项目。中巴紧密的战略联系和深厚情谊久经考验、历久弥坚。中方始终从战略高度和长远角度看待中巴关系，始终将巴基斯坦置于周边外交的优先方向，愿同巴方提升全方位战略合作水平；巴方也将巴中关系作为巴基斯坦外交政策的基石。在当前挑战和希望并存的重大历史时刻，世界力量对比和地缘政治格局深度变化，巴基斯坦积极推进大国外交调整，这是维护其国家利益、克服政经矛盾、促进国家稳定发展的理性选择，也将对世界格局、地区形势及中巴关系产生影响，值得持续关注和研究。（作者：王世达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南亚研究所副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