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2022年乌克兰危机升级后,美国和欧盟国家对俄罗斯实施了大规模制裁措施,涵盖外交、金融、能源、贸易、技术和防务等多个领域。虽然俄乌冲突持续,但俄罗斯经济却没有如美国和一些西方国家预期的那样陷入崩溃。从制裁的直接目标来看,美欧希望通过制裁大幅削弱俄罗斯的经济基础及发动战争的能力、从而降低其在战场上获胜机会的目标显然没有实现。作为效力强大的一种外交工具,经济制裁的效果依赖高度的多边合作和相互依存的经济全球化网络。经济制裁的影响不仅限于目标国的经济能力,更涉及全球政治和经济秩序的重塑。美、欧、俄围绕乌克兰问题的制裁与反制博弈不仅导致全球能源市场的重新洗牌,促使俄罗斯对外贸易体系向全球南方国家及新兴经济体的转向,还引发了国际社会对全球金融产品武器化的担忧。总结乌克兰危机后美欧对俄制裁以及俄罗斯反制裁的效果和经验,可以从中获得一定的启发和镜鉴。
一、引论
制裁指介于军事冲突与外交谈判之间的非武力措施,一般包括旅行禁令、资产冻结、武器禁运、贸易限制等手段。相较于直接使用武力,制裁通常具有低风险、低成本和灵活度高的优势。但是,制裁发起国往往也需承受一定的经济成本,比如因能源和贸易制裁而导致的国内通货膨胀、失业率上升以及工业发展受阻等。在2022年俄乌冲突爆发以前,国际上以美国或欧盟为首的经济制裁行动已屡见不鲜,但是这些制裁主要针对的是伊朗和伊拉克等欠发达经济体或是古巴、朝鲜和苏丹等边缘经济体。由于这些制裁的规模相对较小,受制裁国家影响力相对有限,且不构成对全球公共利益的直接威胁,所以并未引起世界范围内的广泛讨论。自2022年以来,美国和欧盟为迫使俄罗斯改变在乌克兰问题上的外交立场,对俄实施了规模空前的多轮次联合制裁,涵盖外交、金融、技术、能源和贸易等多个领域。这是自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西方国家首次针对世界最大经济体之一实施如此大范围的、手段严厉的经济制裁。随后,俄罗斯也进行了大规模反制。美、欧、俄之间的制裁与反制博弈导致国际社会上出现了两种不同的立场:一方是参与制裁联盟的国家,如日本、韩国、澳大利亚、英国和加拿大等;另一方是拒绝参与制裁并与俄罗斯保持正常经贸联系的国家,如中国、印度、土耳其、阿联酋等。这种分歧进一步加剧了全球经济的不确定性和复杂性,引发了全球经济领域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对国际经济和金融秩序造成了深远影响。本文通过分析和评估乌克兰危机背景下美欧对俄制裁手段及俄罗斯反制效果,总结和梳理相关经验,希望从中得出可供镜鉴的启示。
二、美欧对俄制裁的手段与目标
2014年3月克里米亚事件和2022年2月俄罗斯对乌克兰发起“特别军事行动”之后,美欧都对俄罗斯发动了不同程度的经济制裁,涵盖金融、贸易、能源、运输、技术及防务等诸多行业、领域。这些制裁措施既呈现了美欧对俄制裁目标的变化,也反映了美、欧、俄之间的国际秩序之争。
(一)2014—2021年美欧对俄制裁手段
2013年11月,时任乌克兰总统的亚努科维奇宣布暂停与欧盟签署联系国协定和自由贸易协定,并试图加入俄罗斯主导的欧亚经济共同体。该事件成为乌克兰危机的导火索,引发亲西方派主导的抗议者与当局政府之间的流血冲突。2014年3月,克里米亚经公投决定“脱乌入俄”;5月,乌克兰东部的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两州公投独立,分别建立“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与“卢甘斯克人民共和国”;7月,马航MH17航班在乌克兰东部上空被导弹击落坠毁。乌克兰危机进一步升级,由国家发展道路之争逐渐演变成东西部的对抗。同时,俄罗斯、美国及欧盟围绕乌克兰问题的大国博弈也不断加剧,经济制裁成为美欧最重要的外交政策工具。
在克里米亚公投事件之后,美国和包括欧盟国家在内的一些西方国家对俄罗斯发起多轮次、长达数年的制裁。制裁手段主要包括外交排挤、旅行禁令与资产冻结、投融资限制和技术领域制裁等。
1. 外交与政治层面的排挤。欧盟与美国相互配合,在政治层面排挤俄罗斯,包括取消或暂停俄罗斯参与相关国际组织会议的资格。例如,取消了处于计划中的欧盟-俄罗斯峰会;欧盟成员国不与俄罗斯举行任何双边定期峰会;暂停与俄罗斯有关签证问题的双边谈判;暂停俄罗斯的G8成员国地位;以及支持暂停俄罗斯加入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和国际能源署(IEA)的谈判等。
2. 针对个体的旅行禁令与资产冻结。前者指禁止名单所列个人进入或过境欧盟及美国领土,后者指冻结名单所列个人和实体在欧盟和美国管辖区域内的资金等各种经济资源,并且不得为其提供资金或与其进行交易等。制裁名单主要包括被认为“破坏了乌克兰独立、主权、领土完整的俄罗斯商业精英、政府官员及金融、防务、军民两用商品及能源领域的企业实体。”根据欧盟理事会网站数据,截至2021年10月11日,欧盟针对乌克兰问题的旅行禁令及资产冻结的制裁名单共包括185人和48个实体。
3. 金融领域的制裁。包括在金融层面冻结俄罗斯部分官员、企业的银行账户和各种有形、无形资产,停止欧洲复兴开发银行、欧洲投资银行等国际金融机构对俄罗斯能源、国防等部分行业实体提供投融资服务,限制俄罗斯最大的几家国有银行和国有金融机构进入美欧金融市场开展债券和股票等交易,限制向俄罗斯主要国有银行提供贷款,包括俄罗斯储蓄银行(Сбербанк России)、俄罗斯外贸银行(Банк ВТБ)、俄罗斯天然气工业银行(Газпромбанк)、俄罗斯对外经济银行(Внешэкономбанк)和俄罗斯农业银行(Россельхозбанк)。
4. 技术与贸易领域的制裁。包括禁止向俄罗斯境内提供武器和军事用途或军事最终用户的军民两用商品,禁止向俄罗斯新型、创新型和技术密集型项目提供能源设备和特定的能源服务,例如北极及深水勘探项目、页岩油项目等涉及石油生产和勘探的敏感技术和服务。此外,制裁还包括对克里米亚地区及塞瓦斯托波尔地区实施禁运,对该地区的贸易、投资、旅游及港口服务等进行实质性限制。
(二)2022年以来美欧对俄制裁的手段
2022年2月,俄罗斯宣布正式承认乌克兰东部地区的顿涅茨克州和卢甘斯克州的非政府控制地区为独立的主权国家,并对该地区发起特别军事行动。随后,美欧对俄罗斯发起多轮次、数千项经济制裁。相较于2014年乌克兰危机后的制裁框架,2022年后美欧对俄罗斯的制裁范围更加广泛,制裁手段也更加严厉,主要变化可以总结为以下三方面。
1. 制裁人员及实体名单范围空前扩大。在2022年第一轮对俄罗斯制裁中,欧盟将批准承认“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和“卢甘斯克人民共和国”独立的俄罗斯国家杜马(议会下院)的351名议员全部纳入旅行禁令及资产冻结制裁名单。在2024年第13轮对俄罗斯制裁措施实施后,欧盟对俄罗斯制裁名单已经从2021年的233名个人和实体扩大至超过2100名个人和实体,涵盖俄罗斯商业精英、政府官员以及防务、金融、技术、能源、金属等重要行业的企业实体。自2022年俄乌冲突爆发以来,美国对近4000个俄罗斯个人及实体实施了4176项制裁,涉及俄罗斯政府高层、商业精英以及银行、军工、国防、矿产、咨询、信托、航空航天、海洋等关键行业。其中,俄罗斯银行业受美国制裁的力度最大,包括3500亿美元外汇储备以及70%的银行资产都被美西方国家冻结。在2024年5月美国最新一轮的对俄制裁中,有近300家涉及军工、技术、生化武器采购、能源等领域的实体和个人受到制裁。
2. 将俄罗斯“驱逐”出全球金融体系。在前述金融制裁的基础上,美欧又不断加码,限制与俄罗斯联邦中央银行(Банк России)、俄罗斯联邦国家财富基金(NWF)和俄罗斯联邦财政部有关的交易,冻结甚至意图罚没俄罗斯3500亿美元的外汇储备,约占俄罗斯外汇储备总额的一半,冻结俄罗斯银行约70%的海外资产,切断俄罗斯从国际资本市场尤其是美国获得融资的通道。同时,将俄罗斯储蓄银行、俄罗斯外贸银行等数家俄罗斯银行踢出了全球最大的国际资金清算系统SWIFT,以切断其在跨境支付中用于传输金融数据的“信息流”,极大地降低其国际支付的通讯效率。还将持有俄罗斯约三分之一银行资产、同时也是俄罗斯最大金融机构的俄罗斯联邦储蓄银行及其外国金融机构子公司列入代理行和通汇账户制裁清单(Correspondent Account or Payable-Through Account Sanctions Lists, 简称CAPTA Lists),禁止其在美国的银行开设代理行账户,以切断其美元支付的“现金流”,意味着其将无法为客户处理美元交易。这两项制裁还适用50%的股权穿透原则,即沿着公司主体的所有权结构向下延伸,对其直接或间接控制50%以上股份的公司主体都将自动适用关于隔离出SWIFT系统及CAPTA清单制裁。
3. 加强能源领域及贸易领域的制裁力度。能源贸易领域是美欧对俄罗斯新制裁措施的重点领域,包括对俄罗斯能源航运限制令、石油出口限价令等一系列制裁措施。2014年乌克兰危机发生后,针对俄罗斯石油和天然气的出口管制曾被视为重要且不能触及的领域,但在2022年俄乌冲突爆发后,美国和英国开始禁止从俄罗斯进口石油和天然气,欧盟禁止从俄罗斯进口海运原油。七国集团(G7)对俄罗斯原油实施了每桶60美元(47英镑)的最高限价,旨在压低俄罗斯在世界其他地方获得的原油和石油产品的价格,同时确保全球能源市场仍然供应充足。2022年3月15日,美欧联合14个WTO成员发表声明,取消俄罗斯的最惠国待遇,对俄罗斯征收高额关税,进一步提高贸易壁垒。此外,美欧加强了对俄罗斯军工、能源等关键供应链的打击力度,通过实施更为严格的出口管制措施,迫使俄罗斯军队逐步转向使用过时和不可靠的武器。在禁运方面,除了克里米亚和塞瓦斯托波尔之外,美欧还新增了对“顿涅茨克、卢甘斯克、扎波罗热和赫尔松等非政府控制地区”的针对性制裁,制裁内容与克里米亚地区禁运制裁条款高度相似,包括冻结财产及禁止投资等。
(三)美欧对俄制裁的目标及底层逻辑
国际制裁通常追求以下三组目标:一是向目标国家或该国家的国内受众发出信号,表达对某些政策的不满;二是限制目标国家或该国家领导人未来的行动;三是强迫目标国家改变或停止现有政策。2014年乌克兰危机发生后的3月至7月,欧盟制裁目标主要是向俄罗斯发出威胁信号,表达不满的立场,同时为谈判留下余地。这一阶段,欧盟在制裁决策和力度上都相对克制,试图通过有限的经济和外交压力来促使俄罗斯改变在乌克兰问题上的立场。但很显然,以威慑为目标的制裁并未获得成功。2014年7月17日马航MH17客机坠毁事件后,俄罗斯与西方国家之间的紧张关系进一步加剧,美欧的制裁目标开始发生显著变化。从最初的释放信号和施加有限压力,转向采取更加严厉和实质性的制裁措施以阻止俄罗斯未来发动针对乌克兰的军事行动。2022年俄乌冲突的爆发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美欧希望通过经济制裁而“阻止俄罗斯攻击乌克兰”的目标失败了。为了强迫俄罗斯改变现有政策,新的多轮次的针对俄金融、贸易、能源、运输、技术、防务行业以及向俄罗斯公民提供服务的一揽子制裁开始大规模实施。在这一时期,美欧制裁目标是通过削弱俄罗斯的经济基础,剥夺其关键技术、市场以及其他经济资源,大幅削弱其发动战争的能力,最终在乌克兰问题上达成有利于美欧等西方国家的解决方案。
在这三组制裁的直接目标之外,美欧在乌克兰问题上对俄的制裁更加核心的目的是寻求在西方实现自身战略扩张的同时确保俄罗斯不会借助其经济、安全和文化上的优势修复苏联时期的势力范围。2014年3月克里米亚事件后,美、欧、俄围绕地区秩序乃至国际秩序的竞争集中体现为经济领域的制裁与反制博弈。有学者表示,乌克兰危机是冷战后西方战略扩张的必然结果。一方面,美欧主导下的“北约东扩”和“颜色革命”不断削弱俄罗斯的战略空间和地区影响力;另一方面,俄罗斯寻求恢复大国地位、加快融入欧洲以及重新整合地区秩序的战略主张,又与美国建立单极霸权的目标相抵触。从上述制裁措施可以看出,美欧对俄经济制裁的核心逻辑在于,通过切断技术、资金等关键经济资源的供应,将俄罗斯排挤出既有的国际金融体系以及国际贸易体系等多边国际框架。二战后美国主导建立了国际金融和贸易体系,在全球货币体系中美元是居于绝对地位的霸权货币,在全球贸易及尖端制造体系中美国公司又占据着重要枢纽地位。加之与欧盟、日本、英国、澳大利亚等在对俄制裁上的多边协作,更进一步地强化了制裁的权力基础。然而,新的经济制裁是否能够实现其目标呢?
三、俄罗斯反制情况与美欧对俄制裁效果评估
针对2022年乌克兰危机升级以来,美欧对俄多轮次制裁是否有效以及在何种程度上有效,可以从俄罗斯反制情况以及制裁对俄罗斯经济、金融、贸易、能源等层面的影响情况进行分析评估。
(一)俄罗斯反制措施分析
为了应对外国制裁,俄罗斯长期以来有意识地、系统化地建构反制裁法律体系,为实施反制措施及管辖制裁争端提供法律依据。2014年8月以来,针对美欧不断加码的联合制裁,俄罗斯以国内反制裁法为依据,同时利用自身资源优势和国际影响力,在政治、贸易、能源、金融等多领域进行反制。
1. 在外交与政治层面积极加强国际合作,利用全球南方国家的力量化解西方国家的政治孤立。乌克兰危机全面升级后,全球南方国家及新兴经济体的作用越来越明显。俄罗斯利用其作为2024年金砖国家轮值主席国的身份,积极推动金砖合作机制扩员,借助这一全球南方平台寻求扩大与相关国家的政治、金融、科技创新及地区安全合作,提升自身的国际影响力。此外,俄罗斯还积极加强与中国、印度等新兴经济体的经贸联系,拓展非洲、拉美国家等全球南方市场,减轻制裁所带来的经济压力;利用土耳其、巴西、印度、印度尼西亚等摇摆国家特点,分化西方国家制裁阵营;同时强化与朝鲜、伊朗等受制裁国家的军事技术合作,争取军事资源及政治共识,实现在西方制裁阵营下的外交突围。通过多方面的国际交往及区域合作,俄罗斯努力构建多元化的外部合作体系,以缓解西方制裁带来的负面影响,并扭转自身所处的外交弱势地位。
除此之外,俄罗斯还通过制定“不友好国家”名单,对西方国家进行对等反制。2021年5月,俄罗斯将对俄采取不友好行为的国家和地区列入“不友好国家”名单,限制这些国家在俄罗斯的外交使团、领事机构和国家机构代表处雇佣俄罗斯公民。自2022年3月以来,俄罗斯重新发布并扩大了对不友好国家的制裁范围。新的名单涵盖了所有欧盟国家、G7成员国以及除土耳其之外的所有北约成员国。反制措施包括在与“不友好国家”的天然气贸易中实施卢布结算令,对俄罗斯企业使用来自不友好国家的知识产权予以豁免,限制与“不友好国家”之间的金融交易以及对这些国家的军事机构、情报机构、新闻媒体、经济部门、信托公司、网络公司及其高层实施对等制裁等。
2. 主动制定农产品进口限令和卢布结算令,利用自身的比较优势进行反制,并提高西方国家的制裁成本。根据国际贸易中心的统计数据,2013年欧盟对俄出口贸易中农产品贸易价值约为152亿美元,占到了贸易总值的十分之一,欧盟近五分之一的猪肉产品都出口到了俄罗斯。此外,俄罗斯还是世界第一小麦出口国、世界第二粮食出口国,2022至2023年农业年度内粮食出口量约为5500万吨,小麦出口量约为4500万吨。面对美欧不断升级的联合制裁,俄罗斯一方面被限制和禁止从对俄实施制裁的国家(包括欧盟国家、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挪威和日本等)进口特定类别的农产品(例如肉类、鱼类、水果、蔬菜以及乳制品等),并以中亚、拉丁美洲及非洲等地的农副产品作为替代,增加来自土耳其、哈萨克斯坦、阿根廷、印度、尼日利亚等地的相关进口。另一方面,俄罗斯利用自身在国际粮食贸易中的重要影响力推行卢布结算令,规定了俄罗斯农产品供应外贸合同结算的特别程序,确立了通过特别账户以卢布进行俄罗斯农产品外贸结算的机制。以此来达到扩大俄罗斯在全球农产品供应链的国际影响力以及稳定卢布和突破西方金融制裁的目的。
3. 在能源出口替代市场、国际支付及跨境运输等领域多举措进行反制,削弱西方国家能源制裁的效果,稳定经济基本盘。在美国和包括欧盟国家在内的一些西方国家对俄实施石油限价令及出口管制等制裁措施后,俄罗斯能源出口面临跨境运输及国际支付上的困境。为了打破制裁带来的困境,俄罗斯首先在与不友好国家的能源贸易中推行了卢布结算令。试图通过提高本币结算份额,逐步摆脱美元等“不可靠货币”,在稳定卢布价格的同时巩固俄罗斯金融经济主权。2024年3月,俄罗斯副总理亚历山大·诺瓦克表示,目前俄罗斯约80%的石油和天然气使用卢布和人民币交易,剩下的20%使用其他货币。
其次,俄罗斯开始在全球南方国家寻求替代市场。在G7国家之外,仍有许多不参与西方对俄罗斯石油限价的国家,如中国、印度、巴西、土耳其、阿联酋和新加坡等。2022年以来,俄罗斯调整能源出口方向,加大了对全球南方国家及新兴经济体的能源供应(见图1)。
根据《经济学人》的数据,这些国家一方面进口俄廉价燃料供国内使用,同时出口自己更昂贵的非禁运石油至欧盟国家。2022年,中国、印度、新加坡、土耳其和阿联酋从俄罗斯进口石油价值合计比2021年增加了500亿美元。与此同时,欧盟从这些国家进口的石油价值增加了200亿美元。在很大程度上,欧盟国家自己在为能源价格限令买单。
最后,俄罗斯还努力填补跨境运输、油气深加工的短板。俄罗斯通过采取成立石油交易机构、组建再保险公司、收购老旧船舶填补海运缺口、改革原油定价方式等系列措施,组成完整产业链,减少对西方国家的依赖。在这些反制措施作用下,俄罗斯在很大程度上保障了自身的能源利益。加之能源价格上涨因素的影响,尽管俄罗斯的能源出口受到欧美的限制,但对应的出口价值仍创新高。根据俄罗斯中央银行的统计数据,2022年俄罗斯能源出口总额为3837.3亿美元,同比增长57.4%。其中石油同比增长7.6%,天然气出口则下降了25.1%。
4. 提前数年进行运筹,调整债务结构及外汇储备结构,建立替代性的金融基础设施,以降低西方国家金融制裁所带来的冲击。在经历了2014年至2015年的制裁困境之后,俄罗斯首先调整了债务结构及外汇储备结构。通过大规模减少公共部门和经济部门(除银行外)的公共债务,以减少对外部资金的依赖,保持较好的经济基本面,避免因债务危机而引发的更大范围的经济混乱。2022年1月,俄罗斯公共债务占国民生产总值的比例只有14.8%。通过增加外汇储备,大幅减少美元储备的同时增加黄金及欧元、人民币等非美元的持有量,来降低因特定资产被冻结而带来的风险,有更多的资金缓冲来应对制裁导致的资金流动压力和汇率波动。根据俄罗斯中央银行数据,在2021年第二季度的俄罗斯外汇储备结构中,美元占比从2015年第四季度的41.7%降为16.4%;欧元占比最高,为32.3%;黄金次之,为21.7%;人民币占比升至13.1%。2022年2月18日,俄罗斯外汇储备增至6432亿美元,达到历史最高水平。其次俄罗斯还建立了米尔支付系统(Мир)以及“俄版SWIFT”金融信息传输系统(SPFS)等替代性金融基础设施,以减少对境外支付体系的依赖,确保在受到制裁时仍可以有一定的国内支付结算能力。此外,俄罗斯政府还要求国际支付卡将俄罗斯境内业务转移到俄本土系统,以掌握境内交易。在国际交易方面,俄罗斯积极向贸易伙伴推广本国支付工具以及推进本币结算进程,并已与欧亚经济联盟国家、中国、土耳其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的支付系统对接,可以进行部分国际支付。截至2023年,中俄贸易本币结算率已达95%,欧亚经济联盟内部80%的贸易也已通过卢布支付。
(二)美欧对俄制裁效果评估
自2022年2月美欧对俄实施第一轮一揽子制裁以来,已经过去了两年多的时间。2024年6月24日,欧盟针对俄罗斯发布第14轮一揽子制裁措施。当前,俄乌冲突持续,但俄罗斯经济也没有如美国和一些西方国家预期的那样因制裁而陷入崩溃。从制裁的直接目标来看,美欧希望通过制裁大幅削弱俄罗斯的经济基础和发动战争的能力、并进而降低其在战场上获胜的机会显然没有实现。尽管美欧努力向俄罗斯施加经济压力,但俄基本上经受住了这些制裁。目前可以推论的是,经济制裁不太可能对2022年俄乌冲突的结果产生决定性的作用。从宏观经济层面来看,在经历了2022年俄乌冲突爆发后的经济下滑之后,俄罗斯经济在2023年实现了3.6%的高增长。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在2024年4月16日发布的《世界经济展望》中,将2024年的俄罗斯经济增长率调整为3.2%,而此前该组织已经连续两个季度上调了2024年的俄罗斯的经济增速预期。2024年2月,俄罗斯失业率创下历史新低,降至2.8%以下。与此同时,2024年1月至5月,欧洲从俄罗斯进口的天然气自2022年以来首次超过美国,俄罗斯重新成为欧洲天然气最大供应国。
面对俄罗斯经济的逆势增长,西方主流媒体和智库开始质疑经济制裁的有效性。《经济学人》以“俄罗斯智胜西方制裁”为标题刊文,分析俄罗斯如何“绕过”西方制裁;《纽约时报》则直接指出,“制裁没有让俄罗斯陷入困境,俄罗斯的持续强势令美国及其盟友羞愧”。综合来看,以下三个要素支撑起了俄罗斯经济,使其承受住了来自美欧的联合制裁:能源价格上涨带来的高收入,与军事相关的工业部门的高增长,与全球南方国家发展起来的替代性贸易。
1. 能源收入减轻财政赤字。石油和天然气是俄罗斯最重要的出口产品,也是政府资金的主要来源。尽管对欧洲的出口量下滑,但2022年石油和天然气的高价格推高了其出口价值,再加上对能源出口企业高额利润征收的高额税费的收入,抵消了俄罗斯因制裁和战争而增加的开支。2022年俄罗斯联邦政府的收入总额为4120亿美元,而石油和天然气收入约为1700亿美元。其中,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Газпром)在2022年上半年的净利润就与俄罗斯披露的国防开支相当。此外,尽管美欧旨在通过限制投资或技术供应来削弱俄罗斯的生产能力,但是这些制裁措施在很大程度上并没有影响俄罗斯维持现有生产及供应全球市场的能力。在天然气、石油和特定矿产及采矿业务中,俄罗斯目前仍然是全球顶级的能源供应商。
2. 军事相关行业支撑工业生产。俄乌冲突导致关于新工厂和防御工事的订单激增,这带动了俄罗斯的金属加工、电子产品、光学设备、计算机和电池等行业的增长。2023年,俄罗斯工业产值同比大幅增长3.5%,远高于2022年0.6%的增幅,连续三年实现正增长。其中,计算机、电子和光学,金属制品,以及其他运输和设备三个行业产值增幅分别高达32.8%、27.8%、25.5%。然而,经济制裁仍然对俄罗斯整体工业造成严重打击。由于技术断供和国际制造商的撤离,严重依赖外国投入的行业停滞不前。相比于军事生产的高增长,与战争无关的部门的增长则要弱得多,贸易和服务部门尚未恢复到俄乌冲突之前的水平,家用电器、汽车工业、采矿和原材料行业也没有任何繁荣的迹象。
3. 与替代国家贸易蓬勃发展。虽然,贸易制裁切断了俄罗斯与部分西方发达经济体之间的贸易渠道,但是,俄罗斯很快从全球南方国家找到了新的能源出口市场以及包括无人机、监控设备、计算机芯片等技术设备在内的新的供应商。2020年,俄罗斯进口了价值2200亿美元的产品,包括汽车和汽车零部件、药品和计算机等,主要来自中国、德国、韩国等国家。2022年,俄罗斯从西方国家的整体进口大幅下降,但与印度、土耳其、巴西、中国的贸易额却显著增长。其中,俄罗斯对土耳其的月度出口贸易额与制裁之前相比增长了213%,进口额增长了113%。正如欧洲经济政策研究智库布鲁盖尔所指出的那样,“新兴国家填补了大部分俄罗斯失去的与发达经济体之间的贸易”。此外,以俄罗斯为最终市场的贸易转出口活动也在增长。2021—2023年,欧洲对中亚的出口增加了1倍多,包括机械及其他制成品,增长最快的是物流行业,在2023年扩张了20%。位于阿联酋的贸易枢纽已经成为俄罗斯重要的转运节点,这些贸易商们采购集成电路、微芯片处理器和控制器、无线电导航设备以及其他电子产品,然后出口到俄罗斯。2022年,阿联酋向俄罗斯出口的芯片数量是2021年的15倍。《纽约时报》报道:“俄罗斯贸易官员每周都会分享关于哪些港口可以转运货物,谁可以用卢布交易,以及悬挂俄罗斯国旗的船只可以在哪里维修的提示。如果一个供应商停止销售,他们会找到另一个。如果一条航线被切断,新的航线就会填补空缺。”
尽管能源出口、军事相关的工业生产以及与替代国家贸易带来了巨额的资金,使俄罗斯有能力避免耗尽其主权财富基金去填补国防开支,也一定程度上抵消了因制裁而导致的损失。但从具体经济部门来看,制裁无疑给俄罗斯的金融行业、民用工业、交通运输及科技研发等部门造成了长远且严重的损害。由于制裁的影响,这些部门陷入不同程度的衰退。以俄罗斯受制裁打击最为明显的金融行业为例,尽管俄罗斯通过8年时间调整财政及债务结构、重新配置外汇储备以及发展替代性的金融基础设施,但当欧盟、英国、日本等司法管辖区与美国同步冻结俄罗斯外汇储备时,仍然导致其近一半(3500亿美元)的国外资产无法动用,甚至,俄罗斯持有的部分黄金也因为存放在加入联合制裁行动的司法管辖区而遭到了冻结。无论如何未雨绸缪,俄罗斯都无法彻底绕开美元结算体系以及其他主要可自由兑换货币。此外,被迫切断与全球金融信息传输系统的联系也使俄罗斯银行业和跨国企业承受了巨大的经营风险,因为资金流动之于国际贸易等经济活动的重要性不亚于血液流动之于人体活动的重要性。尽管俄罗斯主导建立的本土金融支付系统与金融信息传输系统可让俄在受到制裁时仍保有一定的国内支付结算能力,但其无论是在安全性及高效性、还是在使用成本及普及率上都无法与国际上通用的金融信息传输系统同日而语。米尔支付系统与米尔卡虽然在亚洲获得了一些中型银行合作伙伴,但当美国财政部于2022年9月宣布与米尔支付系统合作的银行将被视为规避西方制裁后,哈萨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土耳其、乌兹别克斯坦和越南的银行随即切断了与俄罗斯银行卡系统的联系。在技术创新和先进制造领域,俄罗斯更是受到了严重的经济打击,而这将在更长时间得到显现。由于这些行业严重依赖西方国家的技术与投资者,当他们撤出俄罗斯和切断技术供应后,仅仅依靠全球南方国家很难完全替代。
此外,从政治上看,尽管俄罗斯努力加强与新兴经济体及全球南方国家的外交互动和国际合作,但这并未扭转俄罗斯所面临的国际环境恶化的局势。西方国家的外交孤立及政治排挤给俄罗斯的国际形象和外交关系造成了破坏性影响。俄罗斯与西方国家的高层交往几乎已经完全中断;俄欧之间的陆海空联系的“物理隔绝”使得俄罗斯在欧洲基本上成了一座“孤岛”;《欧洲常规武装力量条约》等军控协定已经失效,传统中立国芬兰、瑞典加入北约,俄欧安全关系全面恶化。
综合而言,美欧制裁在经济层面的有效性在于通过阻断关键行业的正常运作,增加企业运营成本,削弱投资者信心,从而在一个较长的时间段内使其因不断流失资源和资金而陷入困境,最终导致俄罗斯经济慢慢失血并逐步陷入衰退。在美欧等西方国家看来,这种渐进式的经济压力和全方位的外交围堵,在未来将迫使俄罗斯不得不在维持国内经济稳定和实现其国际政治目标之间做出抉择。
四、美欧俄制裁与反制博弈对我国的镜鉴和启示
随着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国家的综合国力显著提升,东西方实力对比开始发生结构性变化。在中国经济实力和国际影响力大幅提升的背景下,关于“中国威胁论”、“国际秩序挑战者”、“系统性竞争者”等观点开始在一些西方国家占据主流。2018年后,美国对华政策转向战略竞争,白宫在官方文件中明确将中美之间的长期战略竞争问题作为威胁美国国家安全的首要问题。为了遏制中国的发展势头,特朗普政府和拜登政府先后挑起对华关税战、贸易战和技术战。俄乌冲突爆发后,中国在乌克兰问题上的立场被欧盟解读为所谓的“亲俄中立”。这导致欧盟在战略上与美国进行更加紧密的捆绑,在涉及中美战略竞争的一些关键议题,如安全与防务、投资审查、对华技术出口管制以及台湾问题上更加倒向美国。与此同时,美国也在积极加紧对欧盟的拉拢,试图在对华技术与贸易制裁问题上与欧盟建立更加紧密的合作框架。
作为同样遭受西方制裁的国家,制裁从客观上激发了中俄两国在政治、经济及地缘战略层面深化合作和自主发展的动力。在政治上,中俄两国不断提升双边关系定位的同时还在联合国、二十国集团、金砖国家、亚太经合组织、上合组织、亚洲相互协作与信任措施会议等多边机制中保持密切沟通和协调。在2024年5月俄罗斯总统普京访华期间,中俄两国签署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和俄罗斯联邦在两国建交75周年之际关于深化新时代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的联合声明》,指明“双方反对将包括贸易、金融、能源和交通运输领域多边组织工作在内的国际经济关系政治化”。近年来,部分国家将国际经济问题泛政治化及泛安全化、动辄实施对华制裁的行为,已经严重影响了全球技术及贸易秩序,导致全球贸易碎片化、保护主义及恶性竞争。在经济上,近年来两国经贸关系逆势增长,在多个领域实现了前所未有的突破。2023年1至11月,中俄贸易额同比增长26.7%,其中,中国对俄出口同比增长50.2%,中国自俄进口同比增长达11.8%,俄罗斯对华供应原油同比增长22.17%,2023年前三季度俄对华天然气供应量同比增长46.6%,2023年前10个月俄罗斯对华出口面粉同比增长2.7倍。这种经济联系既受益于双方互补性经济结构和资源优势,又受制于国际环境、地缘政治和双边关系的变化,因而在稳定性与灵活性之间保持微妙平衡,进一步推动了中俄两国在全球经济与政治格局中的地位和影响力。
通过总结乌克兰危机后俄罗斯在制裁及反制问题上的经验,同时结合中俄两国作为制裁经济目标的共性与差异,可为我国应对以美国为首的外国制裁提供一定的镜鉴。
1. 多边协调既是美欧制裁有效性的基础,同时也是俄罗斯反制有效性的基础。根据美国财政部副部长沃利·阿德耶莫(Wally Adeyemo)就对俄制裁问题的评论,美国一早就将多边主义作为应对俄罗斯的基础。在俄乌冲突爆发前,拜登政府就开始重建联盟体系,与财政部制裁审查期间咨询过的许多盟友及合作伙伴加强接触,提前向其分享有关俄罗斯潜在入侵的情报并为制定联合制裁措施做铺垫。在2022年俄乌冲突爆发前夕,美国及其盟国和合作伙伴已经制定了一套全面的初步行动。俄乌冲突爆发以来,对俄罗斯以及克里米亚和顿巴斯地区的制裁行动是由欧盟和美国发起的,但同时得到了包括澳大利亚、加拿大、日本、韩国、英国、挪威等在内许多国家的联合行动支持。这种基于多边主义或国际伙伴关系的联合制裁行动提高了制裁的效率。一方面,多边协调使得美欧在确保对俄制裁效力的同时不至于频繁针对第三国使用代价高昂的次级制裁,减少了制裁可能引发的外交争端和经济报复的风险;另一方面,当多个国家共同采取行动时,能够更大程度地保证金融冻结、技术断供、能源限制等一系列对俄制裁措施的效果,而不致出现一国退出之后另一国补位的经济混战。
同样,在俄罗斯的反制行动中,与新兴经济体及友好国家的协调合作也是使得俄罗斯在经济重压之下不崩溃、仍能够维持正常经贸运转的关键。在俄乌冲突爆发不久,中国、印度、土耳其、阿联酋、印度尼西亚、巴西、墨西哥等新兴经济体拒绝参与西方主导的经济战争。当美国和欧洲禁止公司为运载俄罗斯石油的船只提供保险时,印度和俄罗斯旋即成立了自己的保险公司。这些全球南方国家从自身利益出发,帮助俄罗斯实现对外贸易的重新定向、提高双边货币结算以及在西方价格限令之外实现能源的正常出口。再加上全球南部及东部国家自身日益增长的商业重要性,多重因素共同作用下,不仅对西方国家制裁负面效果产生了稀释作用,更重要的是为俄罗斯经济稳定和发展提供了重要支持。
2. 全球公共产品武器化是美欧制裁工具箱中最关键的武器,但这反过来也会侵蚀该产品的信用基础。如《金融时报》就美欧对俄制裁问题所评论的那样,“全球化曾被视为冲突的屏障,是一张将昔日敌人彼此拉近的相互依赖网络。但现在它已经成为一个新的战场”。美欧制裁联盟的组成包括世界上主要可自由兑换货币的发行国以及世界主要金融中心,后者如纽约、伦敦、东京、法兰克福和巴黎等。这些国家和地区掌握着二战后国际金融制度的设计和运作,在全球金融体系中居于主导地位。通过控制国际结算系统、主要可兑换货币的银行网络以及全球金融信息传输系统,美国及其盟友和合作伙伴可将全球金融基础设施作为武器,对包括俄罗斯在内的任何国家实施如冻结资产、限制资金流动以及阻断国际金融信息传输与交易的金融制裁。而这些措施之所以有效,原因在于几乎所有国家和企业都依赖于全球高度互联的金融网络,都必须通过这些网络进行跨境交易和结算。美欧对俄金融制裁措施就有效地展示了全球公共产品武器化手段的威力,将对俄罗斯经济甚至全球金融及经济体系产生深远影响。
然而,这种将全球公共产品武器化的做法尽管在短期内可以产生显著效果,但在长期内这种策略将会损害全球公共产品的信用基础及稳定性,进而分裂现有的全球化秩序。一方面,频繁使用金融制裁作为政治工具,会引发其他国家对西方金融体系公正性和中立性的质疑。若各国普遍担心自己的金融交易随时可能被中断或受限,还会促使全球经济体系出现更深层次的裂痕,从而挑战现有的全球金融秩序和治理结构。另一方面,这种策略还将导致受到制裁的国家或潜在的受制裁国家寻求替代金融体系,例如开发和推广替代性的结算系统、数字货币或其他金融工具等,以绕过西方主导的金融网络。这也是迄今为止西方领导人一直避免过多地、更为严厉地使用金融制裁手段的原因。尽管拜登曾表示,如果外国银行在向俄罗斯提供武器方面提供帮助,他将把他们逐出美国金融体系,然而实际的执行却并非如此。在金融制裁中,通常需要沿着金融链经过数十个步骤才能追踪到外国银行账户的所有者。如果美国敞开金融制裁的口袋,将面临与既不实施美欧制裁也不受到制裁的盟友或其他第三国发生经济缠斗的更大风险。
3. 利用经济相互依存及非对称关系进行反制,可以显著推高制裁的成本或减轻制裁导致的负面影响。中国和俄罗斯都是经常账户顺差国家,拥有大量出口。关键区别在于,俄罗斯主要出口能源及农产品等大宗商品,进口工业制造品;中国则相反,作为世界工厂,中国在全球制造品出口市场中的份额是俄罗斯全球能源和燃料出口市场份额的两倍多,但食品及燃料等大宗商品却依赖进口。此外,中俄两国经济和金融部门无论是在总体规模与结构、对国际公司和投资者的重要性,还是在融入全球供应链的程度上,都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例如,2021年中国的GDP为17.7万亿美元,是俄罗斯的10倍;中国的国内债券市场规模为21万亿美元,是俄罗斯的46倍;中国国内上市公司的市值超过12.2万亿美元,是俄罗斯公司的18倍;中国的商业银行部门拥有54万亿美元的资产,是俄罗斯银行资产的33倍;外国银行对中国的债权接近1.4万亿美元,而对俄罗斯的债权仅为1210亿美元;中国的外国直接投资存量为3.6万亿美元,而俄罗斯为6100亿美元。这些差异对分析西方国家与中俄两国各自的相互依存关系,对华制裁的成本及制裁的可能性,以及中国可资利用的反制手段和工具等具有重要参考意义。
在俄罗斯的反制工具箱中,能源及农产品是其相对美欧国家具有非对称权力的优势领域。俄罗斯很好地利用该优势制定反制措施,例如,在与不友好国家的能源贸易中推行卢布结算令。俄罗斯通过将卢布与石油和天然气挂钩,使得卢布成为硬通货。这一方面帮助俄罗斯实现卢布对美元汇率反弹,稳定了国内金融市场和经济基本盘,减轻了美欧金融制裁对俄罗斯经济的冲击;另一方面也增加了俄罗斯对美欧经济施加通胀压力的筹码,削弱了美元在全球能源市场的霸权地位,增强了俄抵御美欧金融及能源制裁的能力。
在中国的反制工具箱中,可资利用的经济相互依存与非对称关系就更多了。作为国际投资重要目的地以及全球制造中心,中国对全球产供链的稳定、国际经贸体系的正常运转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美国及欧盟国家的企业对中国国内市场和制造生态系统的依赖要远远大于对俄罗斯的依赖。这使得西方国家在对中国实施大规模贸易制裁措施时,不得不考虑或承受巨大的经济冲击及高昂的经济制裁成本。此外,中国比任何其他国家都更有能力开发西方平台、协议和机制的变通方案和替代方案。例如,中国正在推广自己的人民币支付系统——跨境银行间支付系统。中国还在央行建立了与俄罗斯等国的双边贸易清算机制,以减少对使用美元和欧元的依赖。如果说在20世纪90年代,各国依赖以美元为中心的金融体系,是因为它的业务覆盖广、成本相对较低且别无选择。那么,未来随着金融制裁博弈的愈演愈烈,这三个理由的说服力将愈来愈弱。作为世界大多数国家最大贸易伙伴的优势地位使得中国在双边谈判中拥有巨大的影响力。这种影响力将帮助中国获得更多的反制筹码,以抵御西方国家可能的大规模经济制裁。
五、结论
经济制裁作为最强大的外交工具之一,其效果依赖于高度的多边合作和日益紧密的经济全球化网络。对于制裁国而言,多边协调不仅可以放大经济压力,还可为制裁的“合法性”提供国际舆论背书。对于反制裁国而言,多边协调及国际伙伴关系同样是其打破经济规锁、维持国内经济稳定以及在外交上争取国际支持的重要支撑因素。与此同时,不断演进的经济全球化进程将把各个国家都吸收进一个相互依存、相互联系的经济全球化网络。这一网络像一把双刃剑,既赋予处于中心枢纽地位的发达国家,利用全球公共产品或金融基础设施作为武器对他国实施金融、贸易及技术制裁的权力,同时也赋予处于相对边缘地位的欠发达国家,利用经济相互依存关系进行反制裁的非对称权力。综合而言,国际制裁及反制裁在现代国际关系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不仅限于影响制裁发起国与目标国的经济能力,更涉及对全球政治和经济秩序的重塑。面对复杂多变的国际形势及愈加频繁的经济制裁,中国要立足自身发展,坚持多边主义,坚定融入经济全球化,积极推动全球治理体系变革,为维护自身利益和全球和平稳定发展贡献力量。(作者:王冬 外交学院亚洲研究所讲师;杨瑞颐 外交学院外交学与外事管理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