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苏联空间”,新的背景和趋势
“后苏联空间”是俄罗斯的首要战略外延空间,也被认为是俄与美西方战略博弈的“主场”。俄乌冲突对全球地缘政治板块产生深远影响,“后苏联空间”也不例外。随着冲突影响持续外溢,“后苏联空间”地缘政治和经济格局将如何演变?本期“封面话题”约请上海外国语大学、上海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的学者撰文发表看法。
——编者手记
欧亚经济联盟成立至今已有七年,前身为俄罗斯、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三国于2010年成立的关税同盟,现有俄罗斯、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亚美尼亚、吉尔吉斯斯坦五个成员国。该组织拥有覆盖1.8亿人口的市场以及相当于全球总量五分之一的天然气和近15%的石油储藏,还是世界重要的粮食、矿产、木材等原材料产地。
从运作机制与效率、一体化水平、生命力等方面衡量,到目前为止,欧亚经济联盟是“后苏联空间”中最成功的区域经济一体化组织。然而,俄乌冲突给欧亚经济联盟的发展前景带来变数,联盟内部正在做出调整,以应对经济形势恶化和外部制裁。
2021年8月20日,欧亚经济联盟政府间委员会大范围会谈在吉尔吉斯斯坦乔尔蓬阿塔市举行。
不平坦的一体化之路
1991年底,苏联宣告解体。基于经济发展、政治稳定等考量,“后苏联空间”新独立国家进行了很多区域一体化尝试,但多数沦为“纸上谈兵”。1991年12月成立的独立国家联合体(独联体),除了在保存统一电力网络和铁路运输等已有基础设施方面,以及互免签证和劳动力流动等功能性领域起到积极作用,并无更多建树。1994年,哈萨克斯坦时任总统纳扎尔巴耶夫在莫斯科大学演讲时提出建立“欧亚联盟”倡议,这被视为“欧亚一体化”的源头,但当时并未在新独立国家间形成共鸣,俄罗斯、乌克兰等国对其提出质疑,此后也未付诸实施。2003年,俄罗斯、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和乌克兰四国签署了建立统一经济空间的协议,但因2004年乌克兰爆发“橙色革命”,最终不了了之。
此后,俄白哈三国并未放弃推动地区一体化进程。2010年7月,俄白哈三国关税同盟正式运行。2011年10月3日,普京作为总统候选人在俄《消息报》上发表署名文章,提出在独联体地区建立欧亚经济联盟并最终发展成为欧亚联盟的区域一体化构想。2012年初,俄白哈“统一经济空间”正式启动,意味着三国经济一体化进程从关税同盟过渡到更高阶段。2014年5月29日,三国首脑签署了《欧亚经济联盟条约》,联盟于2015年1月1日正式启动,亚美尼亚和吉尔吉斯斯坦于这一年相继加入。
关税同盟之所以能并顺利过渡至欧亚经济联盟,是经济一体化部分解决了各国经济发展中的现实问题,为经济的稳定和增长提供了要素支撑。2008年爆发的国际金融危机客观上刺激了这一地区的经济一体化进程。一方面,金融危机使域外资本大量流出,外国投资者将其资产抛售给域内企业,客观上提高了区域内国家的资产份额。另一方面,俄白哈三国关税同盟达成了包括共同外部关税、消除大部分贸易壁垒在内的九项贸易协定,并在此基础上于2012年以“统一经济空间”的名义将一体化协议范围进一步扩大至宏观经济政策、资本流动、能源、交通等17个领域。同时,在“欧亚经济共同体”(2000年创建,2014年被撤销)框架下建立危机应对基金,为相关国家提供主权贷款以渡过危机,从而再次提高了各国决策者对经济一体化必要性的认识。
“后苏联空间”一体化进程的曲折发展表明,该区域国家拥有真实的一体化需求,而这种一体化具有根植于共同历史遗产和各自现实政治经济需求的逻辑自恰性。欧亚开发银行的多年民调显示,各国绝大多数民众对地区一体化持积极态度。更重要的是,“后苏联空间”自下而上的一体化一直在不断发展中,特别是俄哈两国的跨国公司持续在该区域内扩大业务与投资,这两个国家也是区域内其他国家劳动力外流的主要目的地。另外,一体化机制的形成和运行需遵循一定原则。从近几年的实践看,欧亚经济联盟是建立在经济实用主义、尊重成员国主权、自愿参与一体化和决策过程平等的原则上,而尊重成员国政治主权是根本原则。
构建“后苏联空间”国家一体化长期以来面临的最大障碍便是俄与其他国家之间政治经济的非对称性。相较于其他国家,俄在人口经济规模、资源以及军事方面均占有优势。批评者时常据此指责欧亚经济联盟为“克里姆林宫重建地区霸权的载体”。事实上,并非如此。欧亚经济联盟常设执行机构欧亚经济委员会由每个成员国的两名部长组成,这种安排旨在削弱俄的领导地位。而在一体化推进过程中,哈白领导人曾多次申明其追求的是经济一体化,而绝非政治一体化,不接受任何威胁其主权独立的超国家机制。俄虽然经常提及并强调该联盟的重要性和优先地位,但在联盟实际运行当中,并无绝对领导权。换言之,欧亚经济联盟能够取得成功最重要的原因也在于俄主要关注地缘经济现实,其他国家也仅仅是在经济上依附于俄。
劳动力市场取得切实成果
经济相互依存是部分国家加入欧亚经济联盟的动机。俄白亚三国在世界市场缺乏竞争力的非能源产品由此获得更大消费市场,而白亚吉三国加入联盟可享受到来自俄的廉价能源和相关投资。各国商品的供应链更加垂直且稳定,生产和交易成本下降。亚吉两国的就业形势可得到一定程度改善,侨汇收入也会增加,俄哈两国的劳动力需求得到了补充。此外,欧亚经济联盟作为欧亚大陆不容忽视的区域组织,还为成员国提供了增强其全球政治经济竞争力的外部环境和“筹码”。
欧亚经济联盟在贸易、投资、劳动力流动领域推进各国协调合作。联盟始终致力于通过削减关税、实行统一海关法等措施扩大内部贸易发展。2018年1月1日,《欧亚经济联盟海关法典》生效;2016~2020年,在消除83%流动障碍的基础上,欧亚经济委员会于2021年2月批准《壁垒分类办法》,赋予企业参与壁垒审查和分类流程监管的权力。
但由于成员国经济禀赋具有较强相似性和弱互补性,以及较多的非关税壁垒,联盟内部贸易额的增长空间较为有限。从2015年至今,欧亚经济联盟内部贸易额一直在500亿~600亿美元间浮动,且贸易额受汇市影响较大。在对外贸易方面,欧亚经济联盟的对外贸易规模并未明显增长,但外贸格局有所变化,对欧盟的贸易比重从2015年的42.1%下降至2019年37.5%,对华贸易所占份额则从2015年的11.7%升至2019年的15.4%。
欧亚经济联盟成员国保持着相对稳定的相互投资水平。俄是欧亚经济联盟区域内最大的资本输出国,俄公司在联盟内的国际直接投资(FDI)存量占比超过了80%,主要集中在燃料、有色金属、电信业、金融和运输业等产业部门,投资目的国主要为哈白两国。哈白两国公司也主要在俄开展投资。2021年,欧亚经济联盟欲成立超国家机构的“欧亚公司”,以进一步增强工业和投资领域的合作。劳动力市场是欧亚经济联盟取得切实成果的领域,各成员国影响劳动力流动的壁垒几乎全被消除。成员国劳务移民人员只要被其他成员国企业或机构“正式”雇用,其个人和家庭成员就可以享受所在国的社会保障。2021年7月,欧亚经济联盟各成员国通用的“工作无国界”求职系统上线,以便为各国劳动力流动创造更加便利的条件。
经济一体化水平将不降反升
俄乌冲突导致欧亚经济联盟发展遭遇危机和不确定性。政治上,俄在该地区以及欧亚经济联盟中的地位和形象愈加复杂化。经济上,西方国家对俄白实施空前制裁,给联盟所有成员国以及联盟的内外部贸易造成冲击。
在经济领域,俄乌冲突使欧亚经济联盟各国经济形势恶化,此前各国经济正从新冠疫情的冲击中缓慢复苏。根据欧亚开发银行预测,俄白两国经济将陷入衰退,其他成员国经济增速将再度放缓。2022年和2023年,俄国内生产总值(GDP)预计下降7%和3%,白GDP预计下降6.5%和3%,亚预计增长1.0%和3.5%,哈预计增长2.5%和4.8%,吉预计增长1.1%和1.6%。由于俄是欧亚经济联盟其他成员国最大的贸易和投资伙伴,其他成员国未来经济形势很大程度将取决于俄经济复苏成效。
俄乌冲突将使“后苏联空间”经济一体化水平再次受危机驱动而提升。有观点认为,由于西方制裁已严重波及欧亚经济联盟成员国的经济和政治稳定,联盟面临解体风险,哈吉两国国内已出现这种声音。但俄科学院普里马科夫世界经济与国际关系研究所学者叶莲娜·库兹米娜指出,西方国家旨在迫使联盟成员国拒绝或减少与俄的经济合作,但这在经济上不切实际。从一些数据不难看出,成员国在经济、能源等方面对俄仍有不同程度的依赖。各国有大量劳动移民在俄工作。根据俄内务部数据,2021年,有3.4万名白俄罗斯人、5.9万名哈萨克斯坦人、13.9万亚美尼亚人和62.8万吉尔吉斯斯坦人在俄与俄企业签订正式劳务合同。
对于联盟成员国而言,退盟的可能性也是不存在的,因其得不偿失。过去十几年建设一体化已付出的沉没成本以及内外经贸政策调整、供应链重组、移民失业、抗疫物资等机会成本高昂,若退盟,一切都将付诸东流。更重要的是,经济一体化的根本需求和条件仍然存在,因此,欧亚经济联盟成员国的政策逻辑并不是受到波及即刻与联盟切断联系,而是如何利用一体化机制对冲经济制裁的破坏性。
俄乌冲突爆发后,联盟积极采取相关措施提升内部贸易水平。3月,欧亚经济委员会对450种商品施行特别关税,包括工业品、婴儿食品和一些农副产品。在联盟成员国相继出台粮食出口限令的背景下,得益于俄高达150%的小麦自给率和各成员国粮食生产的互补性,联盟整体的粮食自给率达到93%,各国还将进一步协调政策,扩大生产,推动各国农业和食品产业发展。联盟内部贸易的本币结算规模(现所占份额为74%)也有望继续扩大,从而替代美元或欧元结算系统。此外,欧亚经济联盟旨在加强投资、物流、制造业、高科技、数字经济领域的一体化合作,使联盟的经济模式从资源导向型向资源生产型过渡。
从欧亚经济联盟对外关系角度看,其对外经贸结构中的西方国家份额或将进一步缩小,非西方份额将继续提高。联盟成员国的政治经济精英多次表达将加强与金砖国家、上海合作组织、东盟以及中国、伊朗、印度、蒙古国、印度尼西亚、阿联酋等国的经贸联系。欧亚经济一体化的“亚洲时刻”正在到来。(作者:华盾 上海外国语大学上海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访问学者,俄罗斯科学院普里马科夫世界经济与国际关系研究所博士候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