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正在进入各种文明共存与竞合的长时段。不同文明体之间既竞争又合作成为国际格局的新特征,以美欧为代表的西方文明难以继续像过去五百年那样主导世界事务。弘扬中华文明蕴含的全人类共同价值,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崛起中的中国结合自身的文明特征提出的世界秩序主张。
1945年后美国取代欧洲成为世界的领导力量。美国联合欧洲,吸收其他文明体参与,制定了二战后的世界秩序。冷战结束后,国家间竞争的重点是经济与社会发展。进入新世纪后,国家间竞争的特点是:在发展经济的同时,越来越强化对自身文明的认同,世界转入不同文明体之间竞争与合作交替的时期,这是一个长周期。
2008年华尔街制造的金融危机殃及全球,也让美国中下层群体深受其害。美国新孤立主义加速回潮,所谓特朗普主义就是典型表现:强调美国利益与本土利益第一,不愿承担太多的国际义务与责任,选择性参与一些国际事务,并要求盟友与伙伴国承担更大的责任与义务。美国越来越像一个普通大国,充其量是国际事务的协调员,而非世界的领导者。
2006年起,中国对世界经济增量的贡献一直排名世界第一;2009年,抛开中美两国,新兴经济体的经济总量超过了发达国家。以平均购买力平价计算,2013年发展中国家的经济总量已经超过发达国家;有研究表明,2050年世界前三大经济体为中国、印度与美国。这表明,非西方世界崛起是总体趋势,其对国际格局的影响也必然相应上升。
1894年美国工业产值超越欧洲达到世界第一,50年后美国成为世界领导者。经济实力居世界第一并不意味着就能成为世界领导者。世界领导者需要具备综合条件:教育、科技、人才、军事实力、文化影响力等,都必须名列全球强大国家之列。此外,还需要在外交上提供一整套新理念。
对美国来说,威尔逊的“十四点计划”以及罗斯福的“四大自由”在很多方面颠覆了欧洲列强与后起国家(典型如日本)的理念与做法,并为美国争取到国际道义力量。美国的一些主张如民族自决、反对秘密外交、公海航行自由、贸易平等、言论自由等,欧洲列强与日本等国家虽反对或者排斥,却不得不逐步接受。以珍珠港事件为契机,美国摆脱了孤立主义。二战后,美国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与战后国际体系的主导构建者。进入新世纪,孤立主义在美国抬头并出现特朗普主义,标志着唯一超级大国的美国走向了文化内卷。
欧盟实质上是一个“新教—天主教国家俱乐部”,不大愿意接纳来自其他文明的国家,2015年后对外来移民的态度日益保守,对自身文化身份的强调越来越明显,这在法国、西班牙、意大利、德国、丹麦、瑞典等国家普遍都有明显表现。莫迪政府戮力推行印度教民族主义、厄尔多安政府对突厥国家联盟的推动,也是其文明内卷的典型表征。
亨廷顿认为,文明间的冲突是冷战后国际格局的突出特征。这显然是把支流看作了主流。文明间既竞争又合作才是冷战后国际格局的主流,这在新世纪越来越明显,并成为本世纪国际格局的主要特征与基本面。
在文明竞合长周期内,各大文明体都会形成自己的世界秩序主张,而且倡导并致力于构建具有自身文明特色的地区与全球秩序。对崛起中的中国来说,应该倡导与构建基于中华文明的新型礼治体系。这个体系是开放性的且与现有的国际体系相兼容。
新型礼治体系的文化依归是中华文明,道德伦理与行为准则都遵循“礼表仁里”,即“立于仁,行于礼”。经济层面,中国经济发展水平大幅度缩小了与西方发达国家之间的差距,并有望成为全球最大的经济体。在制度层面,实现了对国民的高度组织,完成了与现代性相适应的社会分工,建立起比较完整的法律体系。在人际关系处理与国家治理上,“礼表仁里”依然具有强大的力量,深刻影响着民众的道德伦理与国家行为。在处理对外关系上,中国重视以国际法为标志的国际规则,也重视国家间“以礼相待、友好往来”。
现有的国际秩序是西方主导下建立的,国际规则主要体现西方的价值观与利益,显然有不合理的成分,理当因应发展中国家的需要做出必要的调整。即便如此,中国也反复表示自己的发展不是要替代谁,而是始终做世界和平的建设者、全球发展的贡献者、国际秩序的维护者。
平心而论,中国无意也难以另起炉灶,构建起一个与现行国际体系不兼容的地区与全球秩序。历史与现实都为此作了注脚。历史地看,天下体系讲究“和而不同”“礼不往教”“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因此不谋求全球扩展。现实地看,中国长期坚持“不结盟外交”。新时代中国外交以人类命运共同体为总目标,其内涵兼容于现有的国际体系,“一带一路”倡议、“伙伴外交”等外交实践也是一种开放性的外交实践,“亚投行”、“金砖机制”都是开放性的机制,在亚洲地区倡行“开放的地区主义”。
美欧延续其历史传统,致力于新建、强化排他性的“俱乐部”,安全领域是如此,经济领域亦如是,因此才有奥库斯的面世、北约东扩与俄乌冲突、TPP与IPEF的酝酿。这些显然不是在推进全球的合作与发展,而是在分裂世界、制造对抗,却将之包装为“维护和平与稳定”、“保护价值观与生活方式”。
只有继续致力于构建开放性的地区秩序,才有可能获得周边国家的呼应与支持,从而构建起具有自身文明特征的地区秩序。只有倡导有利于世界的价值观,才能成为具有全球吸引力的国家,“一带一路”才能成为真正的世纪工程,“构建全球伙伴关系网络”的目标才能得以实现。(作者:薛力 系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