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23年9月召开的新德里二十国集团(G20)峰会上,美国、欧盟、印度、沙特阿拉伯、阿联酋、以色列等国达成协议,将共同建设“印度—中东—欧洲经济走廊”(IMEC,简称“印欧经济走廊”)。从表面上看,“印欧经济走廊”是继“全球基础设施和投资伙伴关系”后,美国参与主导的又一项难以落地的基建项目,但从深层看,该基建计划透露出美国全球地缘战略的逻辑和意图。
2021年10月20日,在宾夕法尼亚州斯克兰顿电车博物馆,美国总统拜登就“重建更好世界”法案发表讲话。
“用计划推进计划”的美式基建倡议
近年来,美西方国家为对冲我“一带一路”倡议,出台了版本众多的“平替产品”。但无论是美国特朗普政府较早提出的“蓝点网络”计划,还是英国、欧盟等美国盟友提出的“清洁绿色倡议”“全球门户倡议”,抑或是美国拉拢七国集团共同推出的“重建更好世界”“全球基础设施和投资伙伴关系”,以及最新版的“印欧经济走廊”,其共同特点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这些计划或倡议在刚刚抛出时立刻吸引全球目光,但由于资金缺口补不上、政策对接不到位,导致项目无法落地,最终不了了之。
其中最典型的案例莫过于2021年6月美国挟七国集团提出的“重建更好世界”(B3W)构想。仅仅一年之后,面对国内财政困境与债务危机,以及国内外的重重质疑,拜登政府便无计可施,于是只能“用计划推进计划”,转而在2022年7月七国集团峰会上提出“全球基础设施和投资伙伴关系”(PGII),作为所谓的升级替代产品。但一年后,拜登政府又在匆匆总结PGII的“纸面成就”后,迅速抛出“印欧经济走廊”、在非洲的“洛比托走廊”(Lobito Corridor),以及与欧洲启动“绿地铁路”项目(Greenfield Rail Line)。
然而,无论美英媒体、智库如何宣传论证PGII是B3W深化、落地的产物,都掩盖不住其虚弱的本质。尤其在技术、融资等实操层面,美式基建倡议不具有太强的可行性,对中国“一带一路”倡议的威胁性也较小。
对“一带一路”建设造成现实威胁
但是,中国以及“一带一路”共建国家仍不可低估此类美式基建倡议在政治、外交、舆论、传统安全与非传统安全层面对“一带一路”构成的现实威胁。美式基建计划虽成事不足,但却败事有余。
所谓成事不足是指,美国无法提供足额的资金和物质条件去真正落实其宏大的全球基建计划;此外,美国及其西方盟国不具备像中国那样庞大的高素质、吃苦耐劳的工程技术队伍。
败事有余则是说美国凭借其全球霸主的实力地位,有充足的能力和丰富的经验调动本国及盟国资源,对“一带一路”建设工程造成破坏。例如,美国可以通过对东道国进行外交施压,逼迫其撕毁与中方的合作协议;夸大“一带一路”项目对当地生态环境、水资源的负面影响,煽动当地居民游行示威;策动遍布全球的非政府组织寻找中资企业的司法漏洞;炒作所谓“债务陷阱”议题等。
在美国上述打击模式下,美式基建倡议的确能够给“一带一路”建设造成现实威胁。因为“一带一路”项目多为较大规模的系统工程,属于“线”或“面”;而美国的打击则具有“点”的属性,因而可以攻其一点不及其余——通过花很少的钱和外交资源就能集中有限资源,对我国企业投入巨资施工建设的项目造成实质性伤害,甚至是毁灭性打击。
其政策实质是“以基建盟、以盟遏华”
美式基建倡议的政策实质是,以“基建”为借口和抓手拉拢盟友伙伴,然后裹挟盟友伙伴共同遏制中国,即所谓“以盟遏华”。
美式“基建联盟”的本质不是“基建”,而是组建联盟或同盟。“竞争性”是其要害,“基建”只不过是由头、借口、所采取的手段而已。因此,对于美国而言,这些基建方案能否建设成功并不重要,关键是能否借此有效拉拢盟友、形成共识,同时孤立中国,从而服务其对华战略竞争的总目标。换言之,美国品目繁多的基建方案不过是“以盟遏华”竞争战略在基础设施建设领域的投影、再现而已。因此,从应对美国打压、可持续推动“一带一路”建设的角度看,中国一方面的确应该密切关注美国及其盟国推出的各类基建计划、措施,实时评估其进展和威胁;但另一方面,还必须超脱于具体的金额、技术、数值层面,以更为宏大的全球视野,重新审视美国的基建项目。倘若忽略美式基建倡议“名为倡议实为斗争”的本质,陷入被迫“自证清白”话语陷阱,甚至被引入“基建投资竞赛”的致命战略误区,则必将事倍功半、空耗国力。这与当年里根总统抛出“星球大战”计划逼迫苏联跟进,从而加速苏联国力虚耗的战略构想如出一辙。
“斯皮克曼线”在当代的再现?
“印欧经济走廊”在技术和工程层面是否可行,不是本文所要讨论的。但可以明确的是,“印欧经济走廊”已经无意间暴露出美国的全球地缘战略野心——以“斯皮克曼线”连通大西洋—欧洲板块和印度洋—太平洋板块,同时切割亚非欧大陆,进一步缩小对中国的包围圈。
熟悉地缘政治学说的学者,在研究“印欧经济走廊”时或许会本能地联想起美国土生土长的地缘政治理论大师尼古拉斯·斯皮克曼提出的“边缘地带”论。不同于英国地缘政治家麦金德对“心脏地带”近乎执念的强调,斯皮克曼反其道而行之,提出在控制欧亚大陆方面,边缘地带,即环绕欧亚大陆的沿海地带,比“心脏地带”(欧亚和中亚地区)更重要。
如果斯皮克曼仍然在世,他或许会对“印欧经济走廊”的提出感到欣慰。因为这条从印度途经阿联酋、沙特阿拉伯、约旦、以色列一路辗转延伸到欧洲、声称将“通过促进亚洲、波斯湾和欧洲之间的互联互通和经济一体化来促进经济发展”的走廊,不过是“斯皮克曼线”在当代地缘政治经济版图上的再现。
客观地讲,这条“印欧经济走廊”攻防兼备。“攻”的一面,作为“铁幕”,它通过夯实麦金德意义上的“世界岛”(仅包括亚欧大陆)的西侧边缘地带,把“亚非欧大世界岛”一分为二,将“大世界岛”的内核区(包括俄罗斯、伊朗、中亚,富含油气矿产资源)及边缘地带的东部(中国,产能大国),与西边的非洲(拥有巨大的自然资源和充沛的有待开发的人力资源)人为切割开来,断绝中国(东亚板块)与非洲之间打通资源—产能“任督二脉”的可能。
“守”的一面,作为“通道”与“走廊”,它将“印欧”和“印太”两个地缘板块连为一体,形成一个超级地缘板块:一条沿着华盛顿—布鲁塞尔—伊斯坦布尔/比雷埃夫斯—特拉维夫—利雅得—阿布扎比—新德里—新加坡—堪培拉—惠灵顿一字排开,另一条通道可从美军在印度洋上最重要的海空军基地迭戈加西亚起步,经过新加坡、马尼拉、台北、冲绳、东京,最后经由阿留申群岛、阿拉斯加、渥太华到达美国的华盛顿,与前一条弧线相衔接。
历史地、辩证地看,所谓用于联通的“通道”和用于隔绝的“铁幕”是一体两面、合二为一的。从“印欧经济走廊”的设计上看,这条“铁幕”或“通道”并不完美,至少目前尚有若干“硬茬”夹杂其中——对美国、以色列而言是伊朗,对印度而言则是巴基斯坦。此外,土耳其对美西方的政治忠诚及其战略稳定性也尚待检验。虽然印度是美国在“印太”、印欧地区实施“以盟遏华”的天然伙伴,但新德里未必事事都完全服从华盛顿的安排。所以,在美国的亚欧非大棋局上,印度始终是一个不稳定因素。但鉴于其体量和位势,美国又无法放弃印度,更不可能拱手将其让与中俄。凡此种种,对美而言是必须着手消除的“不确定性”;但对中俄等国而言,或许是未来可以争取的政策抓手和地缘政治的突破口。
综上可见,“印欧经济走廊”的提出虽然在理论上并无新意,但在政策层面则颇有分析价值,值得密切关注。该路线暴露了美国全球地缘战略意图,从而使得其他国家尚有较为充裕的时间予以反制应对。(作者:王鹏 中国人民大学中国对外战略研究中心主任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