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欧货币政策转向及溢出效应

全球主要发达经济体货币政策转向带来的溢出效应对新兴经济体和发展中国家中的脆弱者造成较大影响。美元大幅度升值和利率显著上涨对中低收入国家而言，意味着债务负担加重、资本外逃压力上升以及企业货币错配等问题。为抑制资本外逃和本币大幅贬值，部分新兴经济体不得不提高利率，而这又势必会损害这些国家本就根基不牢的经济复苏。

2022年以来，美国的CPI上涨幅度很大。2021年年底美国CPI为7%，2022年1月份已达到7.5%，接下来就超过8%，最高的时候达到9.1%。根据最新数据，美国10月份CPI从连续七个月超过8%降到了7.7%，核心CPI也下降0.2%。整体来看，美国的CPI还是很高，这意味着美国货币政策恐怕还要延续紧缩的态势。2022年以来，美国已经六次加息。第一次加息0.5%，第二次也是0.5%，接着四次全是0.75%，美国联邦基金利率上升到了4%。此前很多机构认为美联储将加息至4%-4.5%的预测是准确的。美联储在12月还将举行一次议息会议，恐怕还会加息0.25%-0.5%。这么看来美国通胀在大体上已经稳定住了，会慢慢往下走。

从历史上看，根据美国银行（BAC）的数据，1980年至2020年间，当发达国家的通胀超过5%的时候，一般需要花费10年时间才能将通胀压到2%。1980年6月，美国的CPI达到了13.6%，核心CPI达到9.1%。当时，美联储采取了强力加息措施，一度将联邦基金利率提升至20%以上。尽管美联储把通货膨胀压了下来，但付出的代价非常大。1978年美国经济增速为5.5%，到了1982年跌至-1.8%。美联储当时将通胀压下来花费了两年多的时间，付出的巨大代价是美国经济增速下降，同时还导致40多个国家出现了债务危机，很多发展中国家此后十年的经济增速几乎为零。

美联储本轮加息可能产生的政策影响还很难评估。根据美联储最新预测，美国2022年经济增速仅为0.2%，预计未来一段时间美国的经济增速均将低于2%。世界银行9月发布的报告显示，一旦美国为了缓解通胀压力再加息2%，就可能导致全球经济增速下降0.5%。根据世行预测，2023年全球经济增速在2%左右，一旦增速低于2%，世界经济就将进入衰退。从这个方面看，美国货币政策调整造成的影响是比较大的。

美国加息产生的另一个重要影响是美元汇率迅速上升。美元汇率上升的幅度之大超出想象。从数据来看，2021年1月美元指数为90，2021年年底达到了96。2022年开始后，美元指数便一路攀升。2022年11月2日一度涨至112，相较于2022年初，这是一个很大的涨幅，若和2021年年初相比，美元指数的涨幅更大。尽管受通胀下行、加息预期减弱和股市上涨等因素影响，美元指数在11月11日回落至107，但相较于2022年初的涨幅仍然很大。

美国货币政策转向的溢出效应也逐步显现。首先，美国货币政策转向或将导致新兴经济体和发展中国家债务违约。根据世行2021年的数据，中低收入国家外债余额为8.7万亿美元，外债增速数年来均超过国民收入和出口增速。目前来看，有几个国家的债务违约风险较高，如阿根廷、埃及、肯尼亚等。美联储加息导致利率上涨和美元币值上升，进而导致这些国家债务负担上升，政府不得不将更多资金用于支付利息而减少其他开支。同时由于此前利率水平很低，部分企业借了大量的美元债，比如韩国、印尼、巴西等国企业都借了大量美元债。随着利率上升，部分企业的偿债负担加重。另外，这些企业借美元债后会换成本币投入国内生产，但偿债时需要从本币再换回美元，这就可能出现“货币错配”问题。由于美元指数从90上涨至110，上涨幅度超过20%，一般企业无法获得这么高的利润，就会出现所谓的违约、货币危机、债务危机。这对世界经济的影响，特别是新兴经济体的影响，是非常重大的。

其次，美国货币政策转向将增加资金外逃压力。很多新兴经济体为防止资金外逃，不得不被迫加息。但由于这些国家经济状况本就不好，再加息将损害本国经济增长，毁掉部分就业岗位。美国和欧洲的经济下行趋势非常明显，包括美国机构在内的多数经济机构预测，2023年美国经济增速会出现较大下滑，甚至不排除出现衰退。2022年第三季度，美国经济增速折年率为2.6%，相较于前两个季度的负增长，三季度增速为正是积极信号。但正增长是否意味着美国经济已经走出下滑趋势？这个问题目前存在争议。有观点认为，乌克兰危机导致美国短期内出口激增，这对美国经济增长有较大贡献，而真正支撑经济增长的消费和投资状况并没有得到显著改善。根据我们的判断，美国和欧洲经济发展呈下滑趋势是大概率事件，甚至不排除2023年出现衰退的可能。美欧经济衰退导致需求下降，将对发展中国家贸易和生产产生影响。

综上，美联储加息造成了新兴经济体和发展中国家的资金外逃、企业债务负担加重、被迫加息、就业岗位丢失以及货币错配等影响。此外，对于严重依赖进口的国家，美元升值导致进口成本上升，进而增加了本国通货膨胀压力。这些因素叠加起来可能会导致一些新兴经济体出现问题。我们看到斯里兰卡已爆发危机，但斯里兰卡是不是倒下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接下来可能出现问题的有萨尔瓦多、加纳、埃及、突尼斯、巴基斯坦、肯尼亚，再加上阿根廷、韩国、巴西、印尼等G20成员。以上这些因素都可能导致新兴经济体在2023年出现危机。例如，阿根廷为了遏制通胀和保卫比索币值而不断加息，利率已经达到了75%。但即便采取了这些措施，今年比索兑美元已经贬了30%。可以看到，发达国家货币政策转向已经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新兴经济体能否承受发达国家货币政策转向造成的压力，部分国家会不会出现债务危机，企业是否也会面临类似问题，都值得担忧。可以说，美欧货币政策转向给世界经济投下了一层阴影，尤其是对新兴经济体和发展中国家的影响值得关注。

此外，由于俄罗斯是很重要的新兴经济体，我在这里再谈一下美欧对俄制裁的影响。此次美欧对俄制裁的范围、手段史无前例。美欧对俄制裁的影响有几方面值得重点关注。一是制裁撼动了全球货币金融体系的根基。货币金融被武器化，美国冻结了俄外汇储备资产，并将众多俄金融机构逐出SWIFT系统，引发了各国对全球金融体系的担忧。二是制裁对全球能源转型的影响。欧盟40%的天然气和27%的石油来自俄罗斯，乌克兰危机导致欧洲下定决心加速能源转型进程。欧盟计划通过一项3000亿的计划在2027年前结束对俄罗斯化石燃料的依赖，这项基金将主要用于节能减排、替代能源开发等领域。欧洲能源转型的深度和速度正在发生较大变化，值得我们关注。三是美欧将金融武器化后，导致新兴经济体的金融机构在融资方面遇到困难。比如说金砖新开发银行和亚投行，这些开发银行的资金来源主要是发债，通过发债融资来发放贷款。这些银行是国际银行，发的债主要是美元债、欧元债，有小部分人民币债券，且发债必须征得相关货币当局批准。受乌克兰危机影响，新开发银行面临美元欧元融资渠道事实上已中断，信用评级下降导致融资成本上升等风险。可见对某一个新兴经济体的经济制裁可能对所有新兴经济体产生直接或间接影响，对此我们需要加以评估。（作者：张宇燕 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所长、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