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的坠落：美国硅谷银行危机解读
现实往往比小说荒诞。没人想到，一次正常的融资路演，一个看似不大的亏损数字，竟能瞬间点燃市场恐慌，汹涌而来的挤兑潮在48小时内使得一家素以稳健经营著称、在2天前还宣布“连续五年登上福布斯年度美国最佳银行榜单”的金融机构出现“流动性不足和资不抵债”，被迅速关闭并接管，成为史上第二，也是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美国最大的银行倒闭事件。
“明星”坠落
这个被命运嘲弄的倒霉蛋是美国银行界的明星企业——硅谷银行（Silicon Valley Bank，简称SVB）。该行创立于1983年，总部位于加州圣克拉拉市，在全球创投圈享有盛誉。作为一家专注于为科创企业提供金融服务的银行，SVB是美国硅谷神话的见证者和助推器，与美国近半初创企业有业务往来，迄今已帮助了超过3万家初创企业融资，对接着全球数百家风险投资机构和私募股权机构。它开创的与初创企业、风投和私募机构深度绑定的投贷联动模式被奉为圭臬，分支机构开到英国、加拿大、德国、中国、丹麦、印度、以色列、瑞典等多个国家。截至2022年底，该行以约2090亿美元的总资产在全美排名第16。
然而，看似风光的背后其实早已暗流涌动，危机的爆发并非没有征兆。早在2022年11月，SVB的主要客户，全球主要的加密货币交易平台FTX破产，已使其他客户心生不安。3月8日，美加密货币行业银行巨头Silvergate宣布其银行将停止运营并自愿清算，加剧了人们对其他与“币圈”联系紧密的金融机构的担忧。而就在此节点，SVB发布融资方案，欲通过发行股票募集22.5亿美元。敏感的市场从披露的信息中“突然”发现，为应对流动性压力，SVB出售了210亿美元证券组合，导致18亿美元的亏损。于是危机就此引爆，各风投机构纷纷劝说客户撤出存款，挤兑潮蜂拥而来，规模高达420亿美元，占到该行存款总额的四分之一。9日，SVB母公司股价暴跌超60%，市值蒸发超94亿美元。10日，SVB自救失败，股票停牌，到当日中午，美国加州金融保护和创新部宣布关闭SVB，任命联邦存款保险公司（FDIC）为接管人。FDIC随即宣布创建圣克拉拉存款保险国家银行（DINB）负责具体事宜，并开始积极寻找感兴趣的买家。一个创建了40年的明星银行就此陨落，在危机到来时甚至没有活过4天。
然而，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仅仅2天后，3月12日，又一个“币圈”银行巨头Signature银行也步SVB后尘，被监管机构关闭，截止2022年底该行资产规模超1100亿美元，是美国史上第三大银行破产案。房屋里的蟑螂似乎不止一只……
“死于”加息
如同火山喷发，SVB的倒下虽仅用了两天，但观其草蛇灰线，早已伏脉千里，爆雷的压力在一年前就开始不断积聚，终于借助加密货币行业的危机演化喷涌而出。2022年，美联储在3月议息会议上宣布开启加息周期，引发全球激进加息浪潮。截至目前，美联储已在不到一年时间里加息8次共450个基点，并持续缩减资产负债表，全球流动性从疫情前期的极度宽松骤然收紧，金融市场显著承压，资产价格不断下降，金融风险加速暴露。引发SVB危机的加密货币行业成为最先倒下的一环。以2022年5月的LUNA/UST稳定币崩盘为起点，一个个廉价资金堆起的庞氏骗局逐一破灭，最终波及到与“币圈”关系密切的金融机构。
SVB之“死”引发全球震动，不止于“币圈”的牵连，还因更被市场重视的“灰犀牛”风险——美联储货币政策转换速度过快、幅度过大导致商业金融机构资产负债的期限错配所引发的流动性风险。疫情期间美在一开始采取“直升机撒钱”救助模式，银行存款大幅上升但贷款需求不足，金融机构不得不购买大量中长期国债和资产抵押证券（MBS）实现利润目标。低利率环境下无可厚非，毕竟上述证券可轻易通过美庞大的债券市场变现而不造成过高资产损失。但随着美联储启动加息，商业银行先期买入的高价证券面临折价，体现在账面上表现为浮亏，即“未实现损失”，变相锁定了流动性，而客户因流动性收紧不但不再存钱，反而纷纷提款纾困，这种“借短买长”的错配操作就很容易演变为资不抵债的“致命游戏”。
SVB为满足流动性需求被迫出售其投资组合而出现亏损就是这一风险的生动体现，而它一经挤兑迅速倒闭更是凸显了中小银行抵御流动性冲击的脆弱性。事实上，18亿美元只是冰山一隅。据FDIC报告，截止2022年第四季度，美国银行业在证券投资上的“未实现损失”高达6204亿美元，是2008年金融危机期间峰值的十倍，而在加息开始前仅为80亿美元。
当然，SVB的倒闭之速有其自身的原因。作为一家中等规模银行，大额存款为主的负债结构使其96%的存款未被FDIC保单覆盖，极易引发恐慌情绪，单一的客户群体更是加剧了情绪传染引发的“羊群效应”。SVB自身的道德风险也堪忧，媒体披露该行CEO在几周前就通过股票和期权套现大赚一笔，被政府接管前几个小时内还在突击发放2022年奖金。
“风暴”之始？
在危机开始，大家似乎满怀信心，因为美国监管机构的出手速度和硅谷银行的倒闭速度一样令人印象深刻。在SVB宣布关闭后，美国总统拜登高度重视，财政部、美联储和银行监管部门火速反应，于12日晚间发表联合声明，将SVB和Signature银行危机指定为“系统性风险”（systemic risk），宣布将保障储户的所有存款，增强公众对银行系统的信心。美联储还宣布将从外汇稳定基金中拿出250亿美元设立“银行定期融资计划”（BTFP），允许符合条件的储蓄银行可通过质押其所持证券的方式获得额外流动性支持，最长可获一年资金。同时，为了平息民众不满，总统拜登于13日早上发表讲话，安抚鼓劲之余宣称要加强银行监管，进行“全面问责”，美财长耶伦早前也表示不会对破产银行进行救助。
与此同时，其他国家也纷纷展开行动。在紧急撮合下，汇丰以1英镑收购SVB英国子公司，并计划注资20亿英镑；加拿大宣布接管SVB在加子公司并寻求清盘；德国监管机构宣布冻结SVB在德分支机构；日、韩都在密切关注相关信息，评估对本国金融体系的影响。
然而，这些努力并没有成功安抚住市场信心，恐慌情绪在经历了一个周末的酝酿后继续在全球蔓延。在上周美KBW银行股指数创下有记录以来最大周跌幅后，13日美欧股市继续跳水，该指数大跌超11%，斯托克欧洲银行指数下跌近6%，原油大跌，国债市场和黄金集体大涨，避险情绪急剧升温。
SVB的倒闭会不会演变为一场新的“雷曼危机”尚难确定，但从市场反应看，美银行业的潜在问题超出预期，加息带来的流动性风险将持续发酵。在市场猜疑的目光中，不少资产错配严重、对特定客户群体依赖性强、负债成本较高的美国中小银行或许要如多米诺骨牌一样接连倒下。13日，一众被怀疑对象中，第一共和银行跌超60%，一度重挫超80%，阿莱恩斯西部银行跌47%，西太平洋合众银行跌21%。据不完全统计，美股盘中超过10家中小银行股价触及熔断临停。而且风险正向传统的“系统重要性”金融机构蔓延。美国银行跌超5%，富国银行、花旗集团跌超7%，之前就深陷破产传闻的瑞士信贷股价再创历史新低，信用违约互换（CDS）触及记录高点。资管巨头嘉信理财跌超11%，盘中一度熔断。受此影响，对全球央行的加息预期已急剧降温。市场大幅调低对美联储和欧央行加息幅度的押注目标，高盛甚至预计受危机影响，美联储或暂停加息步伐。
在金融风险之外，SVB的倒闭对美国乃至全球科技行业也是一记重击。持续至今的全球激进加息浪潮正使以“烧钱”著称的科技行业陷入捉襟见肘的资金“寒冬”，连Meta、微软、亚马逊、推特等响当当的科技巨头也开始大规模裁员降薪、关闭办公场所“节衣缩食”，何况处于起步期的初创企业。SVB作为创投圈主要专业性银行的倒下使得这些企业在当下获取融资将更加困难，一旦资金链断裂，将如同眼前不断爆雷的美国中小银行，陷入信心崩溃、股价崩跌并相互传染的恶性循环，加速刺破已然不稳的科技泡沫，全球科技行业的寒冬或许会更加严酷。（作者：徐刚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陈文林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