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混合战争”中的私营安保公司

内容提要：冷战结束后，经历了30多年的演变，俄罗斯私营安保公司逐渐发展壮大，成为俄罗斯“混合战争”理论的重要践行者。在冲突战乱地区，一些俄罗斯私营安保公司派遣军事雇员，保护俄罗斯企业海外设施和海外人员的安全；在一些国家，俄罗斯私营安保公司雇员训练当地武装人员、保卫政治高层安全、转运军事装备，成为俄罗斯在海外影响力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一些重要区域，私营安保公司以“军事雇员”的身份参加战斗，在俄罗斯政府不公开介入的前提下，维护俄罗斯的战略利益。尽管私营安保公司从业者同俄罗斯军事和情报机构关系紧密，但是私营安保公司并非俄罗斯政府的附庸，由于其组织架构相对独立，私营安保公司也很可能给俄罗斯对外政策带来新的风险，更可能成为俄罗斯国家稳定的重要隐患。

近些年，俄罗斯的“混合战争”理论成为学术界热议的话题。在“混合战争”理论之下，俄私营安保公司的作用愈发突出。在叙利亚战争、利比亚战争中，均可见俄罗斯私营安保公司的身影；2022年乌克兰危机升级后，以“瓦格纳”公司为代表的俄罗斯私营安保军事人员，活跃于冲突前线。私营安保公司已经成为俄罗斯“混合战争”战略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

我国学术界尽管已经注意到了私营安保公司在俄罗斯对外战略中的作用，但是相关的深入研究较少，成果多是对“瓦格纳”公司的介绍，缺少对俄罗斯私营安保公司发展历史、海外业务和法律法规等方面的研究。本文主要回顾和分析俄罗斯私营安保公司的发展变化历史，并与俄罗斯“混合战争”理论结合探讨私营安保公司以“代理人”身份发挥作用以及对俄罗斯国家安全的影响。

一、私营安保公司的概念及特征

学界对于“私营安保公司”的定义繁多，例如挪威学者奥赛·季耶勒·奥斯腾森提出，私营安保公司是指“向客户提供军事和安全服务，其业务应被理解为应对暴力的服务，即在商业合同的基础上向客户提供应对暴力的建议和方法”。英国剑桥大学政治思想与国际关系教授邓肯·贝尔认为，私营安保公司是“向国家政府、国际组织和其他次国家行为体提供安全防务的独立公司”。还有学者强调私营安保公司的“合法性”，认为“私营安保公司”有别于“雇佣军”，“私营安保公司”是在某一个国家或地区建立的合法企业，旗下的雇员和公司是雇佣关系；“雇佣军”则隶属于某些非法的武装团伙或者军事集团。随着时代发展，私营安保公司业务不仅涉及安全保护，也涉及情报分析、军事训练、后勤供应等；服务对象不仅包括个人、公司和社会团体，也包括地方政府、国家机构和军事组织等政治军事实体。私营安保公司既是一个国家政治军事力量的延展，又兼具市场主体的经济性和灵活性。

澳大利亚学者马克·福伦将私营安保公司划分为四个类型，即“战斗-进攻型”（Combat Offensive）、“战斗-防卫型”（Combat Defensive）、“非战斗-进攻型”（Non-Combat Offensive）和“非战斗-防卫型”（Non-Combat Defensive）。

其中“战斗-防卫型”私营安保公司“直接参加军事进攻来改变战场上的战略态势”，最典型的是美国“黑水”公司，从美国国防部获得数十亿美元的合同，派遣军事雇员进驻伊拉克和阿富汗，参与打击当地武装组织的军事行动。

“战斗-进攻型”私营安保公司“提供如防护关键战略设施、检查站、军事基地，进行物资和军事人员运输、非官方组织和高级别官员的安保，以及巡查特定区域和保卫某些关键人物等任务”。比如英国石油公司（British Petroleum）在1992年同英国私营安保公司“防卫科学实验室”（Defense Science Laboratory）签署合同，委托后者在哥伦比亚部署军事雇员，保护英国石油公司在当地的石油设施和人员安全。“防卫科学实验室”不仅招募了大量英国退伍军人进驻哥伦比亚，还组织和训练了数千名哥伦比亚民兵，成为一股不可小视的武装力量。英国石油公司在哥伦比亚的油田也成为当地的“国中之国”。

“非战斗-防卫型”私营安保公司“主要承担非战斗性的军事后勤任务”，比如修建军队营地、铺设军用通信设施、开发和维护军队软件等，比如在2003年美军入侵伊拉克后，美国克鲁格布朗鲁特公司（Kellogg Brown and Root）从美国国防部获得修建军营、运送补给、铺设道路等合同。

“非战斗-进攻型”私营安保公司负责提供“军事支援任务，如向特定的军事行动提供作战建议，协助对当地武装力量进行军事训练，就某些军事装备的采购、部署和使用等提供指导意见等”。比如1991年南斯拉夫内战期间，美国情报机构通过美国“军事职业资源公司”（MPRI），训练当地军事人员，并提供各类军械装备，但是“军事职业资源公司”的雇员并未直接参与战场行动。

美国学者罗伯特·曼德尔依据“是否直接参与战斗”，将私营安保公司划分为“作战类”公司和“辅助类”公司两大类。其中“作战类”私营安保公司组织和派遣雇员，在战场一线参与作战；“辅助类”私营安保公司则组织雇员，负责特定国家或组织的后勤补给、军事训练、装备维护等任务。

私营安保公司通常具有以下几方面的特征。第一，私营安保公司往往同某一个国家的军事和情报机构关系密切。从人员构成上看，私营安保公司的创始人和核心成员大多是军队退役人员或者前情报机构高层，他们能够利用自己的人脉关系，帮助公司寻找潜在客户；从资金运营上看，私营安保公司主要依靠国家的合同和订单，公司的发展壮大基本依赖于政府、军队、安全机构和司法机构；从行业发展趋势上看，规模较大的私营安保公司往往从国家军事和情报机构获得合同，深度参与了国际和地区冲突。国际上一些私营安保公司的雇员，大多是特种部队、情报机构和野战部队的退役军人。一名俄罗斯私营安保公司负责人表示，私营安保公司帮助维系了退伍军人的生活 ：“这些退伍军人毫无生活来源。他们没有工作，没有社会地位，没有经济保障，他们的家庭也没有生活来源，他们自己也没有一技之长。”因此在“违法犯罪进监狱”和“赚一些快钱”之间，“选择就变得非常容易”。

第二，私营安保公司以市场行为主体身份，参与国家对外战略。当有安全需求时，私营安保公司招募军事雇员执行安保任务，领取薪金和奖励；安保任务结束，私营安保公司和军事雇员解除合同。对于国家来说，私营安保公司能够“随叫随到”，私营安保公司的军事雇员更便于“长期驻扎在危机和动荡前沿区域……以应对随时出现的危机和任务”。在一些地区冲突中，由于国际协约或者外交形象的制约，国家难以公开介入冲突。但是私营安保公司能够以“志愿兵”“雇佣军”的身份，在海外开展秘密行动，减轻国家的外交风险和道义责任，成为一国政府的外交“缓冲器”，“避免当事国政府陷入政策尴尬的境地”。

第三，私营安保公司是国家涉外情报的重要来源。私营安保公司往往拥有独立的情报团队，对业务所及地区的风险信息进行分析处理。由于在冲突地区一般都有多个安保团队在活动，且安保团队的目的都是维护设施和人员安全，因此不同国家的私营安保公司之间往往具有紧密的信息分享机制。对于国家情报机构来说，私营安保公司可作为国际情报合作的重要平台，也是情报信息的重要来源。

二、俄罗斯私营安保公司的分类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私营安保公司逐渐发展。20世纪90年代，俄罗斯大规模裁减军队，随即涌现出不少私营安保公司，拥有丰富战斗经验的退伍军人为私营安保公司提供了源源不断的人力资源。比如苏联“阿尔法特种部队”退役官兵成立了“阿尔法公司”，为客户提供安保服务；私营安保公司“俄兵集团”，成员以俄罗斯陆军退伍官兵为主，在高风险地区为客户提供“全方位服务”。近些年，俄罗斯的能源、科技、基建企业纷纷在全世界拓展业务，企业和个人的海外安保需求也大大增加，尤其是2001年中东地区局势的动荡，让俄私营安保公司迎来更大的发展机遇。

依据业务范围，可以将俄罗斯私营安保公司划分为三种类型（见表1）。

第一类私营安保公司的服务对象是外国企业和个人，以传统的“安全保卫”“安全培训”和“情报分析”为主，不介入他国政治军事纷争，以“反恐集团”“堡垒集团”和“RSB集团”为代表。

“反恐集团”2003年成立于俄罗斯西南部城市奥廖尔，主要业务是为精英人士提供安全保障，向一些公司和团体提供反恐咨询和培训。“反恐集团”2015年解体，公司多名高层自立门户创立了多家私营安保公司，因此，现在的多家私营安保公司和相关从业机构又被认为是前“反恐集团”安保业务联合体。

“堡垒集团”2006年由俄罗斯106空降旅、第56独立空中突击旅、俄罗斯“格鲁乌”（GRU）退伍军人组建，总部在莫斯科。“堡垒集团”在“南斯拉夫地区、中东、非洲和加勒比”拥有广泛的业务，涵盖人员安保、安全培训、情报分析和设施保护，但不参与所在地区的政治和军事纷争。集团在索马里、亚丁和伊拉克库尔德自治区设有独立的“训练中心”，并与美国和欧洲的“多家私营安保公司保持合作关系”。

“RSB集团”成立于2011年，总部在莫斯科。“RSB集团”招募的安保人员来自于阿尔法部队、俄罗斯特种部队、俄罗斯联邦安全局特勤人员等精锐部队退伍军人，他们能够“将在俄罗斯军队和其他国家军队服役的战斗经验应用于实战”。“RSB集团”的海外业务已开展到斯里兰卡、土耳其、德国和塞浦路斯等国家，主要为客户提供安全保护，为企业提供安保培训和安全情报搜集与分析服务。

创立于1992年的俄罗斯MAR公司，由苏联安全机构和军队的退役人员创立。经历了20多年的发展，MAR公司已建立起覆盖全俄罗斯的安保服务网络，分支机构超过60个，员工近10万人。其主要客户包括各大天然气和石油公司、银行、零售商等。MAR公司提供高素质的安保人员和先进的技术设备，擅长于在复杂和高风险环境下的安保服务。MAR公司创始人阿列克谢·马罗什琴科表示，MAR公司没有参与任何地区冲突，反对以“雇佣兵”的形式涉及任何战事。

第二类私营安保公司与他国政府直接订立合作协议，也会涉足他国政治和军事纷争。但是，这些公司无法获得俄罗斯官方的支持。以“莫兰安保集团”“斯拉夫军团”为代表。“莫兰安保集团”招募的军事人员以俄罗斯海军退役官兵为主。莫兰集团的主要客户包括俄罗斯、美国、新加坡、塞浦路斯和挪威的海运公司，例如俄罗斯“现代商业船队集团”这样的航运巨头。莫兰集团的安保业务包括为远航的船只提供登船安保，为航运公司提供相关海域的安全信息，对航运公司员工进行安全培训等。莫兰集团在圣彼得堡设有“海洋安全培训中心”。莫兰集团还与莫桑比克、叙利亚等国家军队和反恐机构签署了合作协议，帮助这些国家开展反恐培训，提升军队和情报机构的反恐能力。

“斯拉夫军团”创始人和集团总裁瓦迪姆·古瑟夫表示，公司的业务涉及多个国家和地区。“我们的公司总部在圣彼得堡，但是在中国香港和莫斯科都设立了分公司，便于开展国际安保业务。”“斯拉夫军团”在2012—2015年间，曾以“国际安保公司”的身份，帮助叙利亚政府强化军事能力。2012年“斯拉夫军团”与叙利亚政府签署协议，派出“军事雇员”，帮助守卫叙利亚北部和东部重要的政府机构和军事要地。“斯拉夫军团”的军事雇员还参与了多场叙利亚境内的战斗，包括守卫叙利亚东北重镇代尔祖尔的战斗。此外，“斯拉夫军团”还协助叙利亚东部的政府军组织军事训练，派遣“军事顾问”，帮助训练叙利亚军队，搜集叙利亚境内极端组织和反政府武装的情报。

第三类私营安保公司与俄罗斯军方关系密切，会介入他国政治和军事冲突，协助俄罗斯军队和情报机构在海外开展军事活动，以“瓦格纳”公司为代表。这类公司成为俄罗斯实施海外战略的重要力量。“瓦格纳”私营安保公司是俄罗斯最负盛名的私营安保公司，成立于2014年，因其在乌克兰和叙利亚的军事活动而广为人知。近些年，“瓦格纳”参与了多场海外战事，包括在叙利亚协助政府军打击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和其他反政府武装，在利比亚协助“国民军”，在乌克兰参与军事行动等。“瓦格纳”已经成为“俄罗斯在海外主要的‘代理人’，是俄罗斯重要的对外战略工具”。

在叙利亚，“瓦格纳”的军事人员协助叙利亚政府军，参与了收复北部重镇霍姆斯、阿勒颇和东部重镇帕尔米拉的军事行动，并在叙利亚东部的代尔祖尔省，协助叙利亚政府开展扫雷行动。在利比亚，“瓦格纳”组织军事人员协助利比亚东部“国民代表大会”政府及旗下的武装组织“利比亚国民军”，在2020年向利比亚首都的黎波里发动攻势，训练“利比亚国民军”官兵使用武器装备。在2022年乌克兰危机升级后，“瓦格纳”在俄罗斯境内动员和组织军事人员，直接参与冲突前线的军事行动。“离开了‘瓦格纳’，俄罗斯在叙利亚、利比亚和乌克兰的战略将重新规划。”

“瓦格纳”军事团队纪律严明，装备精良。在“瓦格纳”的军事合同中，明确要求“参与战斗的人员，除非负伤无法参加战斗，否则须无条件服从战斗安排”。公司在叙利亚拥有完备的武器装备，包括迫击炮、直升机、坦克、装甲车和运兵车等。此外，不同于“斯拉夫军团”等私营安保公司使用美元支付薪金，“瓦格纳”私营安保公司是以卢布支付薪金的。“瓦格纳”的军事人员根据工作岗位、服务区域和作战任务的不同，薪金标准也有较大差异。在叙利亚执行任务的“瓦格纳”军事人员，每个月可以获得相当于5 000美元的薪水。公司还为每一个战斗人员支付了医疗保险和死亡保险，给予每名死亡的战斗人员500万卢布（约6.4万美元）的家庭补偿。

近年来，俄罗斯部分私营安保公司逐渐发展成为俄罗斯对外战略重要的“代理人”组织，甚至是俄在海外战略的重要工具。很多时候，在一些敏感的国际问题上，在俄罗斯需要保持“中立”姿态的前提下，他们作为“有限介入”的手段维护了俄战略利益，帮助俄罗斯体面地介入他国事务。

三、俄罗斯私营安保公司的治理机制

目前，私营安保公司人员的法律地位较为模糊。国际法对“私营安保公司人员”并无明确定义，难以厘清相关人员的权利和义务。与“私营安保公司人员”紧密相关的概念，分别是“雇佣军”“战斗人员”和“平民”。在俄罗斯国内，私营安保公司的海外活动同样是一个“灰色地带”，法律法规不甚完备。俄罗斯外交部长拉夫罗夫曾强调，俄罗斯应该在法律上促进私营安保公司规范化：“我们应出台清晰的法律条文，使参与私营安保公司海外业务的俄罗斯公民获得法律保护。”

（一）俄罗斯法律法规对私营安保公司的有关规定

《俄罗斯联邦宪法》第71条第12款明确指出国防和军事权力归俄罗斯联邦政府所有，包括“国防和安全；国防生产；规定买卖武器、弹药、军事技术装备和其他军用器材的程序；有毒物质、麻醉剂的生产及其使用程序”。1996年《俄罗斯联邦刑法典》第359条明确禁止“雇佣兵”“以获得物质奖励为动机，在国籍和长期居住地并不属于冲突所在国家，未获得本国政府合法授权”参与冲突以及实施战争行为。同时禁止俄罗斯公民和机构以“招募、训练、资助或者其他方式参与到外国的武装冲突或者敌对冲突”。但是在实践中，俄罗斯境内存在一些得到俄政府默许的武装力量，比如车臣领导人老卡德罗夫和小卡德罗夫就组建了自己的武装力量。2022年2月俄罗斯对乌采取特别军事行动后，车臣武装人员进入乌克兰东部作战。

2022年新修订的俄罗斯《关于私人保安和侦探活动的联邦法》（About private detective and security activities in the Russian Federation）是俄罗斯目前最重要的规范私营安保行业法律。该法律对私营安保公司的许可、武器使用、活动范围等方面做出了更严格和详细的规定。其主要内容包括：1.私营安保公司需要向内务部申请特许许可证才能成立和开展业务，未获许可证的公司将被定为非法，并受到处罚；2.明确限制私营安保公司使用的武器种类，武器购置需要备案，并获得内务部批准，禁止使用重型武器和爆炸物；3.规定私营安保公司禁止从事与内务机构相同的活动，限制其服务范围仅为保护财产与人身安全等领域，禁止直接参与任何战斗行动；4.要求私营安保公司与所在地区的内务机构签订协议，接受其监督和管理，内务机构有权随时检查其武器、资质和活动；5.对私营安保公司的雇员提出严格要求，包括从业资质、无犯罪记录等；6.对违反上述规定的私营安保公司实施处罚，包括罚款、吊销特许许可证直至解散企业，企业的法人代表也将面临刑事处罚。

（二）俄罗斯对私营安保公司海外业务的规制

对于私营安保公司在海外拓展业务，俄罗斯当局是默许和支持的。私营安保公司既可以随时提供服从调遣赴海外的部队，使俄罗斯在不直接卷入国家之间战争的情况下进行一定作战行动；也可以帮助俄罗斯政府在一些国家或地区保有影响力与话语权。俄罗斯总统普京曾经表示，俄罗斯的私营安保公司应该成为“没有俄罗斯政府直接参与情况下的、执行国家利益的重要工具”。2018年12月，普京总统就俄罗斯私营安保公司事宜回答记者提问时也表达了对私营安保公司开展海外业务的认可，认为私营安保公司有利于维持一些国家和地区的政治和社会秩序。他同时强调，如果俄罗斯私营安保公司违反法律，那么“俄罗斯总检察长将会评估并介入调查。如果他们没有违反俄罗斯法律，那么他们可以在全世界任何地方拓展业务”。正是在普京政府的支持和鼓励下，俄罗斯私营安保公司迅速发展，“对于国家外交的作用远远大于叶利钦时期”。

俄罗斯也出台了相关法律条例推动俄罗斯私营安保公司的发展。2007年底，由于担心俄罗斯能源企业在伊拉克境内人员和设施的安全，俄罗斯国家杜马通过了“武器法案”，授权俄罗斯私营安保公司在海外的分支机构，为俄罗斯鞑靼石油公司、卢克石油集团和俄罗斯天然气公司在伊拉克的设施和个人提供安全保护，可使用武器来“确保受保护对象的安全”。2012年12月俄国家杜马审议通过了“俄罗斯联邦关于创立民众预备役若干法规修改的决议”，其中提出“预备役人员”的日常活动可以适用于“其他联邦法律和法规”，可以接受“特殊专业机构的训练和培训”，为俄罗斯私营安保公司的海外行动赋予了法律空间。2013年俄国家杜马审议通过了《关于创立私人武装公司及其活动的国家法规》，进一步放宽了对于俄罗斯私营安保公司的约束，允许俄罗斯私营安保公司“拥有军事器械”，从事“企业及其他经营活动”。该法案的第27条进一步提出，私营安保公司可以“在私人军事公司的范围内执行其他行动”，第18条规定私营安保公司可以“提供其他军事服务”。

与此同时，俄罗斯国内要求加强对私营安保公司监管的呼声日益强烈。有观点认为，私营安保公司是独立的暴力组织，很容易成为社会的“不稳定因素”，影响国内政治秩序。私营安保公司在海外的军事行动，可能引发俄罗斯和相关国家的外交纠纷，丑化俄罗斯的外交形象，陷俄罗斯的外交活动于被动之中。一方面，2018年3月俄罗斯外交部、国防部、司法部、财政部、俄罗斯对外情报局、俄罗斯联邦保卫局和俄罗斯联邦安全局等机构的负责人，就私营安保公司海外业务召开了专门的会议。与会的俄政府高层认为，不应该授予俄罗斯私营安保公司“合法地位”，担心此举会鼓励俄罗斯境内的“雇佣兵行为”，“破坏国家宪法，有损俄罗斯国家安全和防卫机构的权威”。但另一方面，政府并没有限制或取缔私营安保公司。2018年9月俄罗斯总统普京签署总统令，将所有“与俄罗斯联邦对外情报机构合作的非政府雇员”的相关信息列为“机密级别”，因为不少私营安保公司是与俄罗斯情报和军事机构有密切合作的，此后，俄罗斯国内媒体和各类组织不再能调阅和报道私营安保公司的相关信息。

四、“混合战争”视角下的俄罗斯私营安保公司

近些年俄罗斯多次强调面对周边战略压力、“北约东扩”、“颜色革命”和“经济制裁”等，俄罗斯认为，多年来美国及其北约盟国一直从战略角度考虑现代战争方式的转变，“混合战争”已经被应用在实践当中；西方国家对俄罗斯应用“混合战争”手段已经很长时间，正在对俄罗斯构成全方位威胁和挑战。俄罗斯当代著名军事与政治问题分析家、军事学博士、地缘政治问题学院第一副院长西夫科夫认为，在“混合战争”中，国家不仅要动员军队参与，也应综合运用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多种手段，形成合力，才能获得胜利。俄罗斯反对西方国家对俄罗斯的敌视态度，希望以平等的伙伴身份与西方国家交往，拥有“在所有全球性问题上的发言权，并被视为国际制度平等的参与者和制定者”。与此同时，俄罗斯面临极端主义和恐怖主义对于国家非传统安全的挑战。中东地区的极端主义和恐怖主义，不仅威胁俄罗斯在中东的投资机构和人员安全，也影响到中亚、高加索等俄罗斯周边区域的稳定，更影响着俄罗斯国家安全和稳定。

利用私营安保公司维护俄罗斯的国家利益，是俄罗斯对“混合战争”理论的实践。

首先，俄罗斯私营安保公司拓展了俄罗斯的海外利益，成为了俄罗斯和其他国家关系的重要纽带。在委内瑞拉，据报道，自2019年起约400名瓦格纳雇员进驻当地，负责保护总统马杜罗等人的安全。瓦格纳与其他俄安保公司会向委内瑞拉的军警部队提供一定的军事训练，包括特种部队训练、城市反恐战术、镇压暴乱技巧等。在私营安保公司的帮助下，越来越多的俄制武器进入委内瑞拉军队的装备中，委内瑞拉成为俄罗斯军事装备重要的海外市场。在中非共和国，“瓦格纳”安保公司拓展了俄罗斯在当地的利益。“瓦格纳”雇员在中非共和国协助政府军与反政府武装作战，保护政界要人与重要设施。中非共和国军事装备的80%—90%都从俄罗斯军工企业采购，“俄罗斯天然气股份公司”、“卢克石油”等俄罗斯能源企业，在中非共和国获得了多个油气田开采资格。

其次，在政府不公开介入的前提下，俄罗斯私营安保公司协助完成国家外交战略。2011年叙利亚危机爆发后，俄罗斯既需要向叙利亚政府提供帮助，帮助叙利亚政府稳定战场形势，也需要考虑到美国、欧洲和土耳其的反对意见，不能直接介入叙利亚事务。在此背景下，俄罗斯私营安保公司“莫兰安保集团”和“斯拉夫军团”与叙利亚政府签署合同，向叙利亚北部地区派驻安保人员，协助叙利亚政府军保卫油田和其他重要设施。2015年9月俄罗斯大规模出兵叙利亚后，“瓦格纳”公司逐渐接替了“莫兰安保集团”和“斯拉夫军团”，成为俄罗斯在叙利亚的重要军事力量。在叙利亚的“瓦格纳”军事雇员，不仅装备了榴弹炮和坦克等重型武器，还拥有独立的情报和后勤体系，在打击叙利亚境内极端组织、维护叙利亚东部战局稳定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五、余论

“混合战争”理论认为，在当代国际关系中，存在一种介于“战争”和“冲突”之间的“灰色地带”。在“灰色地带”中，既无官方身份又听命于政府的私营安保公司发挥了俄罗斯的重要战略作用。有学者对其评价颇高：“他们帮助俄罗斯军事部门，武装商旅人士，训练当地民兵和安全人员，充当政治顾问。作为私营实体，他们扩展了俄罗斯的地缘政治影响力，捍卫了国家利益，高效、低廉且隐蔽，他们帮助一个衰落中的大国，努力捍卫自己的地位，而又不用承担过多的风险。”

俄罗斯私营安保公司在海外开展业务具有自己的优势。一方面，俄罗斯军人的良好口碑，是俄罗斯私营安保公司海外业务的重要保障。“一些苏联军队的退伍老兵，战斗经验丰富。”在冷战时期，苏联军事人员曾经长期在中东、非洲和美洲等地服役，参与一些国家的军队建设。苏联解体后，一些苏联军事人员选择留在当地工作，以安保公司雇员的名义，继续从事军事防务工作。

俄罗斯历史上就有动员和使用“民间组织”实现对外战略的传统。沙皇俄国时期，具有半自治性质的“哥萨克”曾是俄罗斯领土扩张的急先锋。20世纪30年代，苏联曾经以“志愿兵”的形式，征召战斗人员奔赴西班牙参加战争。苏联解体后，各类民间武装仍然活跃在俄罗斯联邦对外战略中。早在2008年俄罗斯与格鲁吉亚战争期间，一些俄罗斯哥萨克前往南奥塞梯和阿布哈兹，支援俄罗斯的军事行动。

俄罗斯私营安保公司大多具有政治和军事背景。比如“瓦格纳”创始人叶夫根尼·普里戈任同俄罗斯总统普京关系甚密；RSB集团总裁奥列格·科里尼岑曾长期在俄罗斯联邦安全局任职。俄罗斯私营安保公司的训练场地往往邻近俄罗斯军队的驻地，或者与俄罗斯军队共用场地。2015年俄罗斯出兵叙利亚之前，“瓦格纳”军事雇员先在俄罗斯军事基地接受集中训练，然后搭乘俄罗斯空军第76航空团的运输机，从佩茨科夫前往俄罗斯在叙利亚的拉塔基亚空军基地，最后前往战场。在叙利亚的俄罗斯私营安保公司的武器装备则由俄罗斯海军经由新罗西斯克运达叙利亚港口塔尔图斯，随后转运到前线的俄罗斯安保人员手中。

应当指出的是，私营安保公司和俄罗斯政府之间，并非简单的“从属”关系，而是“合作”关系。当俄政府的对外战略需要与私营安保公司海外业务重合时，双方关系较为融洽；当俄对外战略与私营安保公司海外业务脱节时，双方关系可能面临危机。俄罗斯对私营安保公司海外业务的支持，随着对外政策的变化而变化。2016年3月在“瓦格纳”军事人员的协助下，叙利亚政府军从极端组织“伊斯兰国”手中解放叙利亚东部重镇帕尔米拉。但是随后俄罗斯国防部削减了对于“瓦格纳”的支持，很多重型武器被俄罗斯国防部收回。2016年12月，极端组织“伊斯兰国”重占帕尔米拉，“瓦格纳”军事人员再次集结，并于2017年3月夺回帕尔米拉。2017年下半年，俄罗斯能源部与叙利亚政府签署协议，重建和开发叙利亚北部油气资源。随后“瓦格纳”在叙利亚的军事团队重新整编后进驻叙利亚北部，守护当地的部分油气设施。

私营安保公司并非令行禁止的军队，在对外战略中极易由于一己私利损害国家形象，甚至损害国家战略利益。比如在伊拉克，美国“黑水”公司军事雇员曾于2004年在伊拉克纳杰夫杀害当地平民，不仅损坏了美国在伊拉克驻军的形象，也激起伊拉克民众的反美情绪，恶化了美军在伊拉克面临的安全环境。与之相似，俄罗斯私营安保公司也可能成为俄罗斯国家安全的不确定因素。“俄罗斯私营安保公司已经成为俄罗斯的重要战略工具，给莫斯科带来了更多的机遇，也带来了潜在的危机。”俄罗斯私营安保公司的某些行动，很可能给俄罗斯政府带来巨大的风险和挑战。2018年2月，俄罗斯“瓦格纳”私营安保公司军事雇员，计划抢占代尔祖尔东部的多个油气田，与驻守在当地美国“三角洲能源”安保公司的雇员发生激烈冲突。经过美国和俄罗斯的紧急磋商，才未酿成全面冲突。2022年乌克兰危机升级后，“瓦格纳”领导人叶夫根尼·普里戈任多次公开批评俄罗斯军队高层“指挥失当”，2023年5月甚至以“缺少补给”为由，公开发布视频威胁从前线撤军，极大地损害了俄罗斯军方的形象。既要利用私营安保公司的灵活性服务国家战略，又要约束私营安保公司避免滋生祸端，两者如何实现平衡，将是俄罗斯对外战略的重要难题。（作者：王晋 西北大学中东研究所副教授，所长助理；唐继安 西北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