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权争端：阿富汗与伊朗关系的长期“痛点”

2023年5月，阿富汗与伊朗就赫尔曼德河水权问题再次爆发争端。随着旱季临近，2月和4月，位于赫尔曼德河下游盆地的伊朗锡斯坦地区民众分别在扎博勒和哈蒙湖抗议游行，要求伊朗政府向阿富汗索要水权。作为回应，伊朗总统莱希在5月18日走访锡斯坦—俾路支斯坦省时公开警告阿富汗临时政府立即履行两国之间的水协议，向伊朗释放赫尔曼德河水，并允许伊朗专家进入阿富汗境内确认该河流的真实水量。次日，阿富汗临时政府回应称近些年阿严重干旱缺水，因而没有足够的水流入伊朗，并指责莱希的表态不合实际且有损两国政治关系。两国高层之间的“唇枪舌剑”，在两国民间也引发了对彼此国家的广泛不满情绪。

在外交争端升级的同时，5月27日，阿富汗塔利班边防士兵与伊朗边防军在尼姆鲁兹—扎博勒边界口岸发生军事冲突，双方均有伤亡。当前，阿富汗临时政府与伊朗虽已达成谅解，但国际社会对两国因水权争端再次爆发冲突甚至战争的担忧开始增加。那么，阿富汗与伊朗之间的水资源矛盾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阿富汗境内赫尔曼德河支流岸边的当地民众。

陷入循环的水资源争端

赫尔曼德河发源于阿富汗首都喀布尔以西兴都库什山脉西延的巴巴山脉，该河流中约95%的河段在阿富汗，5%的河段在伊朗，其下游有55公里河段构成阿富汗与伊朗的国界，最后注入严重干旱的锡斯坦盆地中的跨界湿地——哈蒙湿地。赫尔曼德河不仅是阿伊两国之间径流量最大的跨界河流，也是阿富汗西南部及伊朗锡斯坦—俾路支斯坦省东北部扎博勒地区最主要的农业和生活用水来源。1857年3月，在英国和波斯战争中失利的伊朗恺加王朝政府与英国签订《巴黎条约》，恺加王朝政府在其中承认彼时作为英国附庸的阿富汗的独立。自此，赫尔曼德河被称为跨界河流，阿伊两国在赫尔曼德河水的分配和使用问题上不断循环的斗争与合作博弈拉开了序幕。

1973年，两国签订了《阿富汗—伊朗赫尔曼德河水条约》，明确了伊朗每年820亿立方米的水份额及相关合作机制。但受锡斯坦地区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连年干旱、阿经济发展需求下大坝和引水工程建设的增加、长期动荡的阿国内局势、阿各届政府将赫尔曼德河作为制衡伊朗的筹码，以及英国、俄罗斯、美国等域外大国介入等因素的影响，伊朗长期无法足量获得条约规定的水配额，甚至长期处于无水状态，仅在上游出现季节性洪水时才能得到来自阿富汗释放的泄洪水。

长期缺水及不断加剧的干旱导致伊朗锡斯坦地区出现了严重的社会、经济、政治、安全与生态危机，当地民众频繁通过抗议和斗争向阿富汗发泄不满情绪，并迫使伊朗政府向阿富汗政府施压索要水权，最终导致两国之间间歇性外交争端的出现。在过去长达160多年的水政治博弈中，两国在地方与国家层面争端与合作不断，但两国间既未出现战争，也没能实现长期合作，而是陷入“争端—临时合作—争端”的循环中，即外交争端升级时，双方都选择通过临时性合作平息冲突，随后阿富汗继续利用自身作为上游国家的优势，通过兴建大坝和引流灌溉来垄断水资源，进而招致伊朗方面的抗议，随之再次出现新一轮的外交争端。

双方仍倾向临时合作

尽管在本轮争端中阿伊针锋相对，但双方也明确表达了在1973年条约框架下通过对话合作解决冲突的意愿。就伊方表态看，虽然5月18日莱希曾强硬要求阿富汗临时政府履约，但是他也承认该地区确实存在干旱的问题，暗示在伊朗专家确认阿富汗境内赫尔曼德河流经的卡贾基大坝确实缺水后可以接受现状，并在最后重申将通过外交方式来维护伊朗水权。之后，伊朗外长阿卜杜拉希扬明确表示此次争端应依据1973年所签条约的相关条款来解决，即伊朗与阿富汗组成联合技术团队对该大坝的水量进行评估。即使在发生冲突后，伊方仍积极呼吁双方保持克制。伊朗外交部南亚司司长拉苏尔·穆萨维在推特发文称任何形式的冲突对双方的战略都不利。

与伊朗相似，阿富汗临时政府在5月19日回应莱希的声明中不仅再次承认1973年条约，还表示其一直在尽可能依约满足伊朗的水权，并要求伊方在对河水实际情况进行研究后再作表态。在与伊朗外长的通话中，阿富汗临时政府代理外长穆塔基不仅再次表明阿富汗西部地区存在降雨减少与缺水问题，还重申了对1973年条约的支持。在冲突发生后，阿临时政府内政部长塔库尔还表示阿富汗塔利班不想与邻国发生战争，称当前局势仍在可控范围内。

为何难以彻底解决

在双方的临时合作下，伊朗与阿富汗之间的军事冲突迅速停止，两国边境口岸也在5月29日重新开放，但是阿伊双方在水权上的矛盾仍未得到根本解决。5月25日，阿富汗临时政府发言人穆贾希德曾试探性地拒绝伊朗向阿富汗派遣技术团队的要求，称1973年条约中并没有相关条款。此外，他表示尽管赫尔曼德河有些地方有水，但因河道太干，向伊释放的河水都被河床所吸收。伊方并不相信阿方说法，一些伊朗水问题专家认为，阿临时政府在水资源存量上存在欺瞒：根据卫星照片，卡贾基水坝蓄水量为近十年最高，甚至有十亿立方米的水溢出大坝，靠近两国边境的卡迈勒汗水坝也水量充足。考虑到阿临时政府在实际履约中的配合不足，加之伊朗国内舆论对其说辞的普遍不信任，未来阿伊双方仍有可能在赫尔曼德河水权问题上产生新的争端。

本轮阿伊在赫尔曼德河水权上爆发的争端并未打破长期以来两国水政治博弈中的“争端—临时合作—争端”模式，其原因主要是因为当前双方都没有改变现状的意愿。位于上游的阿富汗塔利班临时政府为巩固新生政权需加大对赫尔曼德河的开发来加速经济发展，并通过强硬回应伊朗的抗议来证明自己并非任何地区大国的傀儡，因而缺乏履约意愿。而位于下游的伊朗也缺乏强力改变现状的意愿。一是伊方认为美国仓皇撤离后的阿富汗对伊朗的威胁大为降低，希望通过接触性政策来解决两国间存在的分歧；二是在伊方眼中，赫尔曼德河水权问题并非阿伊之间最急需解决的问题，边界毒品走私、边境安全、恐怖主义等问题更具优先性；三是伊方决策者普遍对阿存在“以大事小”的心态，并未将阿在履约问题上的不配和视为政治挑衅。因此可以说，赫尔曼德河水权争端很难在未来引发两国之间真正的政治对立与军事冲突，但它将长期是两国关系发展中的“痛点”。（作者：刘岚雨 清华大学国际与地区研究院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