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9日,伊朗总统莱希、俄罗斯总统普京、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在伊朗首都德黑兰举行“阿斯塔纳进程”首脑会议。叙利亚问题阿斯塔纳会议由俄、土、伊三国于2017年1月发起,有关方面已在这一和谈机制框架下多次召开会议。
此次峰会上,三国就叙利亚、乌克兰粮食出口、反制裁、经贸能源合作等议题交换意见,并在会后发表的联合声明中一致强调继续维护叙主权和领土完整,重申叙利亚冲突无法通过军事手段解决。会议期间,俄伊签署了一份价值400亿美元的油气田开发合作备忘录,俄土领导人就促成乌克兰粮食出口达成共识。与在具体议题上取得的成果相比,此次峰会透露出的欧亚大陆支轴国家地缘战略动向更值得关注。
2022年7月19日,伊朗总统莱希(中)、俄罗斯总统普京(左前)、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右前)在德黑兰举行“阿斯塔纳进程”首脑会议。
俄愈发重视中东板块
今年2月乌克兰危机升级后,俄与西方彻底决裂,融入欧洲之梦破灭。在可预见的未来,俄国家发展战略方向将转向欧亚。在俄看来,欧亚大陆是决定全球霸权走向的“世界岛”,而美国希望强化对欧亚大陆东西两端的控制,进而钳制欧亚腹地,搞“离岸平衡”。俄的应对之策是团结欧亚大陆的非西方国家,打造“反美同盟”,在欧亚大陆核心地带发挥重要影响,进而对抗美国的全球战略。中东地区一贯是俄外交政策重点,俄于2015年出兵叙利亚,全面拓展与中东地区国家关系,获得了举足轻重的影响力。乌克兰危机背景下,俄对中东的重视度进一步上升。
俄要想实现外交突围,特别是实现欧亚大陆地缘布局,中东国家是关键,因此对强化与中东国家关系有强烈需求,其中最重要的工作对象又是伊朗。普京把乌克兰危机升级后首次出访的独联体以外国家便定为伊朗。俄伊两国在地缘政治上相互借重,外交上共同“反美”,安全上互有需求。俄已将伊朗视为其在欧亚大陆打造“反美同盟”的重要支点。
土耳其与俄亦敌亦友。由于土在黑海、中东等地区有重要影响力,且还是北约成员国,俄需要通过维持与土关系来服务其处理乌克兰危机并与西方博弈的“最高任务”。土也乐得左右逢源、待价而沽,赚取地缘和经贸上的好处。
许多美国的中东盟国在乌克兰危机升级后并未跟随美脚步制裁俄,也避免在公开场合谴责俄。沙特、阿联酋等国对拜登政府因也门问题减少对其军售和支持感到不满,希望在外交和安全上借助俄平衡美国。俄也需要拉拢这些美国的盟国,以在外围谋求外交突破,至少避免它们完全倒向西方。
俄对与中东国家在能源事务上的协调有较大需求。受地缘局势和西方制裁影响,俄能源产业的前景存在诸多不确定性。如果不能维持对俄有利的能源价格,或是无法寻找到替代欧洲市场的选项,未来俄油气可能不得不大幅减产,不仅从根本上影响其经济发展和财政收入,也会使俄无法再以能源杠杆威慑欧洲。中东国家是影响国际能源市场的关键因素,俄需要与伊朗、海湾阿拉伯国家搞好关系,同时维护目前运行不错的石油输出国组织(“欧佩克”)和非欧佩克产油国合作机制(“欧佩克+”)。
俄巩固“势力范围”需要与中东国家加强协调。对俄来说,掌握在“后苏联空间”的主导权是其维持世界大国影响力的关键,也是俄“独立一极”地位的地缘基础。由于宗教、文化、民族等原因,一些中东国家在“后苏联空间”拥有传统影响力。土耳其在中亚和外高加索地区甚至俄国内一些地区都有影响力。2020年第二次纳卡战争爆发、2021年“突厥国家组织”建立后,土对中亚和外高加索地区的影响力进一步上升。乌克兰危机升级后,俄必须与西方长期对抗,与土“硬刚”不是上策。通过处理好与土关系来维护自身在“后苏联空间”的影响力,是务实选择。
未来一段时间,俄对中东地区的重视将保持上升势头。俄将全面强化与伊朗在战略、能源、安全等方面的合作,夯实好同盟关系,并在上海合作组织等多边机制中加强合作,这是俄中东战略的重中之重。对土耳其,俄可能在一些相对次要问题上适度让利。从当前亚美尼亚和土耳其关系开始解冻、纳卡问题谈判持续进行等因素看,不排除俄正默认土影响力进入高加索地区,以换取土对俄在“后苏联空间”主导地位和核心利益的尊重,以及在涉及俄与西方博弈、乌克兰危机等问题上的暗中配合。此外,俄也将不断通过双边渠道、“叙利亚杠杆”或“欧佩克+”机制,继续与美国中东盟国进行对话和协调。
伊、土借势扩大地区影响力
如果说俄土伊三国峰会是俄继续巩固和扩大在中东影响力的信号,那么伊、土也要借机推进自己的战略和战术目标。
一是战略和政治上对美示强。近期土、伊与美关系状态均不佳。伊朗核问题谈判断断续续进行一年多,仍然无果。除了6月底伊、美曾在卡塔尔短暂复谈外,相关方已连续四个多月没有进行实质性谈判,拜登政府的伊朗政策正重回遏制老路。7月16日拜登结束中东行,伊朗于19日操办三国峰会,就是借力俄、土对抗拜登在中东牵组的“反伊朗联盟”。
土虽是北约成员国,但并不被拜登政府所重视,美土关系不温不火。7月中旬,拜登的中东之行对土耳其没有正眼相看。埃尔多安参加三国峰会,与俄、伊领导人互动,积极斡旋乌克兰危机,凸显其外交实力,也是做给拜登政府看的。
二是经济上抵御制裁。目前,俄、伊均遭美严厉制裁,土也曾因近年在叙利亚的军事行动和购买俄制武器等问题遭美制裁和出口管制。三国在反制裁问题上立场相近,其中又以俄伊合作最为突出。过去两年,俄伊经贸关系呈加速发展态势。2021年俄伊贸易额达40亿美元,较此前多年不足20亿美元的状况大幅改观。乌克兰局势升级后,俄开始从伊朗寻找一些可供替代的工业零部件货源。交通物流领域,6月,从俄经伊朗到印度的“国际南北运输走廊”进行了水陆试验运输,未来欧亚大陆经济交往使用“国际南北运输走廊”的可能性增加。金融领域,6月伊央行行长阿巴迪访俄,与俄央行行长纳比乌林娜会晤,商议扩大两国银行与货币政策合作。俄伊试图接通两国支付系统的作法也屡被媒体报道。此外,俄伊也在加强反制裁经验的分享。有报道称,俄正学习伊朗将油品混合伪装成他国油品、进而出口到国际石油市场的“经验”。土则没有跟进西方制裁俄,同时土也依然是伊朗对外经贸的重要渠道之一。
三国加大介入欧亚“真空”地带
本次三国峰会反映出的欧亚大陆地缘新动态,其实并不始于2月乌克兰危机升级和拜登7月中东之行,而应上溯到2021年8月美国自阿富汗完全撤军。美撤军在欧亚大陆造成一定程度的“真空”。无论是为了填补“真空”,还是应对“真空”蕴含的风险挑战,俄、土、伊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扩大影响力。
俄加紧巩固“欧亚南翼”。美从阿富汗撤军后,俄就希望稳住中亚地区。2021年10月俄牵头召开阿富汗问题国际会议。2022年初哈萨克斯坦爆发“一月事件”,俄主导的集体安全条约组织迅速派兵驰援,助哈稳定政局。今年2月以来,俄把主要精力放在乌克兰战场,但从普京6月访问塔吉克斯坦并赴土库曼斯坦出席里海沿岸国家首脑峰会、7月访问伊朗出席三国峰会看,俄并没有放松经略包括中亚、中东在内的欧亚地区。
埃尔多安治下的土耳其在欧亚素有进取之心。美国撤出阿富汗,使得土在该地区获得了从辅助美国转向独立发挥作用的契机。2020年9月第二次纳卡战争爆发,土向阿塞拜疆提供无人机和军事支持,帮助阿取得胜利。2021年11月,土主办“突厥语国家合作委员会”第八届峰会,强化了土耳其与中亚及外高加索地区国家的利益关联。2021~2022年,吉尔吉斯斯坦与塔吉克斯坦数次爆发边境冲突,土旗帜鲜明地支持前者。土在经济和科技上的某些优势也增加了其经略该地区的筹码。
伊朗发力经营中亚。除此次主办三国峰会之外,伊朗近期的中亚外交颇有显绩。中亚五国中,塔吉克斯坦在文化上受波斯影响较大,塔吉克语与波斯语相通相近。随着美自阿富汗撤军,长期不睦的伊塔关系迅速回暖。5月伊朗武装力量总参谋长巴盖里访塔,宣布助塔建设无人机工厂。5月底塔总统拉赫蒙访伊,两国签署17项协议。6月土库曼斯坦、哈萨克斯坦总统先后访问伊朗,土库曼斯坦与伊朗签署天然气置换协议,哈总统托卡耶夫与伊朗总统莱希出席哈经伊朗至土耳其铁路开通仪式。伊朗在中亚打开外交局面,固然是因其与美缓和关系未果转而推行“东向”外交,但也不乏在欧亚“真空”抢占有利位置、确保伊朗影响不受突厥阵营侵蚀的考虑。
近代以来,除了英国殖民者之外,欧亚大陆腹地的地缘博弈主要是在沙皇俄国、奥斯曼帝国和波斯王朝之间展开。随着美国从阿富汗撤军,以及美国介入中东事务意愿的减弱,欧亚大陆地缘博弈的历史似乎重现。俄土伊三国之间的协调、合作乃至竞争曾经决定了叙利亚战局的走向,未来可能对更广泛的欧亚地缘博弈产生影响。(作者:秦天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中东研究所副所长、副研究员;陈宇 欧亚研究所所长助理、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