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溪替代者”设想与土耳其的能源枢纽梦

2022年10月12日，俄罗斯总统普京提出可以通过土耳其向欧洲供应天然气。第二天，在哈萨克斯坦阿斯塔纳亚信峰会上会晤埃尔多安时，普京进一步阐述了在土耳其建立天然气运输枢纽的构想，将之作为“北溪”替代方案向欧洲供应天然气。对于普京抛出的“新方案”，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持积极态度，同意两国共建一个国际天然气枢纽。10月19日埃尔多安明确表示，两国已就在土建设天然气枢纽事宜达成一致；10月28日，埃尔多安在“土耳其世纪愿景”发布仪式上称，将通过“土耳其溪”向欧洲输送俄罗斯天然气。在此背景下，土耳其的“欧亚能源枢纽”梦想获得了新动力。

一、土耳其的欧亚能源枢纽设想

土耳其是一个极度缺乏油气资源的新兴经济体，95%的油气需求依赖进口。而连接欧亚大陆的关键地缘位置使土耳其处于世界能源贸易的十字路口，具有成为欧亚能源运输枢纽的潜力。据统计，全球73%的石油储备、72%的天然气储备位于中东、俄罗斯及里海地区，而西部毗邻的欧洲是全球最大的能源消费市场之一，土耳其恰好处于能源供需双方的中心地带，周边地区每年能源交易额达数千亿美元。因此，土耳其一直多方借力，希望将本国打造为欧亚能源枢纽，这已内化到土耳其的百年愿景规划与周边外交实践之中，成为二十年来土耳其持之以恒推进的外交目标之一。

对于土耳其来说，打造欧亚能源枢纽可谓一举两得，既可保障自身能源安全，更可以借此提升国际地位与影响力，服务于其寻求成为“中心大国”的外交目标。为此，土耳其积极推行能源走廊计划，作为“中间走廊”倡议的重要内容，与周边多国开展了大规模的能源运输合作，建成了多条跨国油气管线，来自外高加索、中东、俄罗斯的油气管道纷纷经土耳其通往欧洲，过境油气运输量飞跃增长。土耳其成为油气资源通向欧洲市场的关键过境国和保障地区能源安全的重要玩家，在世界能源市场中的地位不断提升。根据土耳其能源市场监管局的统计，2021年土耳其进口各类石油产品4434万吨，其中原油进口量为3142万吨，同比增长7%；天然气进口量为587亿立方米，同比增长22%，其中通过管道进口的比重高达76%。近期埃尔多安透露，目前土耳其拥有7条国际天然气管道，天然气进口能力达到每天3.6亿立方米。

当前，俄罗斯急需拓展能源出口渠道的多元化，9月下旬“北溪”管道被炸彻底断绝了俄罗斯对北线输欧管道的希望。此次普京主动提议将土耳其打造为天然气新枢纽，成为“北溪替代者”，是俄罗斯深陷乌克兰战争、面临西方全面制裁背景下的不得已选择。而这为一直怀揣欧亚能源枢纽梦的土耳其提供了机会，既有助于其在现有能源运输网络基础上增强关键过境国地位，也符合其塑造中心大国与提升国际影响力的外交诉求，因而土耳其对俄罗斯的提议做出了积极回应。

二、土耳其欧亚能源枢纽建设的四大通道

为打造欧亚能源枢纽，土耳其依托连接欧亚能源供需双方的特殊区位优势，先后建设或计划建设四条来自不同油气生产国的能源通道，最终汇聚到土耳其后通往欧洲市场。

一是中东海湾地区传统产油国方向，主要包括来自伊拉克（北部地区）、伊朗的油气管道。连接伊拉克北部石油城市基尔库克和土耳其地中海港口杰伊汉的石油管道（ITP）早在1976年就已建成，全长970公里，日输油能力为140万桶，但该管道易于受到地区形势和伊拉克国内纷争的影响。2021年，土耳其自伊拉克进口原油1327万吨，占到土耳其原油进口总量的42%。土耳其还设想从伊拉克北部铺设一条天然气管道，长期目标是连通卡塔尔和其他海湾国家。早在21世纪初土耳其与伊朗就曾达成25年的天然气进口协议，伊朗成为土耳其的重要天然气来源地。2021年，来自伊朗的天然气进口为94.3亿立方米，占到土耳其天然气进口总量的16%。但受制于两国之间的运输条件和关系波折，伊朗至土耳其的天然气出口也不稳定，2022年10月两国开始讨论修建一条新的跨境天然气管道，以提升天然气出口能力。

二是中亚里海方向，阿塞拜疆、土库曼斯坦和哈萨克斯坦是里海地区的三个主要油气生产国，是土耳其建设“中间走廊”和欧亚能源枢纽的主要连通对象。2005年，土耳其与阿塞拜疆、格鲁吉亚在西方支持下合作建成了巴库-第比利斯-杰伊汉石油管道(BTC)，全长1768公里，2006年开始运行，2009年经过提升后的日输油能力为120万桶；同时还建设了巴库–第比利斯–埃尔祖鲁姆天然气管道（BTE），全长970公里，年输气能力约240亿立方米。2021年，来自阿塞拜疆的天然气进口为88.2亿立方米，占到土耳其天然气进口总量的15%。2011年，土耳其和阿塞拜疆开始筹划共建跨安纳托利亚天然气管道（TANAP），2018年建成。该管道跨越土耳其全境，全长1850公里，是“南方天然气走廊”的重要组成部分，可将里海地区的天然气通过管道方式直接输往欧洲。当前TANAP管道的年输气量为160亿立方米，其中100亿立方米输送到欧洲，60亿立方米为土耳其使用。2022年10月土耳其表示，计划将该管道输气量提高1倍，增加到320亿立方米。来自伊拉克、伊朗等国的天然气也将成为TANAP管道的重要供应来源。

多年来，哈萨克斯坦等国也通过BTC管道出口部分石油，作为经俄罗斯石油管道的辅助。随着土耳其与中亚突厥语国家合作深化和2022年俄乌冲突的爆发，哈萨克斯坦通过BTC管道出口的石油大增，土耳其大力推动跨里海油气管道建设，将哈萨克斯坦和土库曼斯坦的油气经阿塞拜疆输送至土耳其和欧洲市场，共建中亚-欧洲能源大通道。土耳其斡旋阿塞拜疆和土库曼斯坦就里海油气资源开发达成协议，扫清了跨里海管道项目的障碍。2021年，土耳其自哈萨克斯坦进口原油452万吨，占到土耳其原油进口总量的14%。2022年前8个月，阿塞拜疆经由BTC管道的石油出口达到1900万吨，占其同期石油出口总量（2410万吨）的79%；同期哈萨克斯坦等国经由BTC管道出口石油达到301万吨。

三是俄罗斯方向，建成了跨黑海的“蓝溪”管道和“土耳其溪”管道。早在2005年，土俄两国就联合西方石油公司共同建成了跨越黑海的“蓝溪”天然气管道，主要是经土耳其向南欧国家输气，2010年该管道达到最大年输气能力160亿立方米。在两国关系不断改善的基础上，2018年11月土俄两国又建成了跨越黑海的“土耳其溪”天然气管道，2019年10月开始输气，该管道包含对土耳其和经土向东南欧输气的两条管线，年输气能力为315亿立方米。埃尔多安把这一项目视为“能源地缘政治的历史性工程”，随之来自俄罗斯的天然气进口持续攀升。俄罗斯成为土耳其的最大天然气来源国，土耳其跃升为俄罗斯天然气第二大进口国，成为俄罗斯能源出口通道多元化的关键伙伴，土俄两国在此问题上实现了相互借重、互利共赢。2021年，土耳其自俄罗斯进口原油542万吨，占到土耳其原油进口总量的17%；来自俄罗斯的天然气进口达到263.4亿立方米，更是占到土耳其天然气进口总量的44.8%。

四是东地中海方向，这是土耳其正在力争建设的最新跨国管道设想。近十余年来，东地中海地区天然气勘探不断有重大发现，据预测该地区拥有122万亿立方英尺的天然气和17亿桶石油储量，以色列、埃及和塞浦路斯等国海域先后发现了大量天然气资源。以色列、希腊、塞浦路斯、埃及等8国于2020年成立了东地中海天然气论坛（EMGF），并开始建设通往欧洲的跨国天然气管道，而土耳其被排除在外。土耳其希望通过其境内铺设东地中海天然气输欧管道，以服务于其欧亚能源枢纽建设。为此，土耳其一方面提升了在东地中海地区的勘探力度，强势争夺油气权益，避免被进一步边缘化；另一方面逐步改善了与以色列、埃及等国的关系，开始商谈经土耳其输送天然气到欧洲的方案，为其欧亚能源枢纽梦想提供新的支撑。

三、土耳其能否成为俄气输欧的新枢纽？

近年来，俄土两国战略互信大幅提升，能源合作不断扩大，成为当前两国深化能源合作的重要基础。普京提出设想之后，俄罗斯副总理诺瓦克表示，土耳其可以成为俄向欧洲供应能源的枢纽，建设“土耳其溪”管道新支线将是选项之一；俄气总裁米勒也表示，不排除在建成土耳其天然气枢纽后，新枢纽承接“北溪”管道的全部输气量。一拍即合的俄土领导人，已经指示两国相关机构开始技术会谈，预计很快就会取得新进展。土耳其能源和自然资源部长法提赫表示，天然气枢纽建成后将成为土耳其的天然气交易中心与配送中心，土耳其将获得价格制定权。然而，外界对此设想多持怀疑态度，未来还面临着多重挑战。

一是建设时间与投资挑战。相对于“北溪”550亿立方米的输送能力，“土耳其溪”的输气能力差距还比较明显。虽然俄罗斯副总理诺瓦克表示，俄罗斯可通过土耳其向欧洲每年供气630亿立方米，但这应该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实现的。因此，既有跨黑海天然气管道的输送能力尚无法满足新设想的要求，而大幅提升输气能力无疑需要一定时间和更大投入。据报道，新的天然气枢纽将设立在土耳其的欧洲部分色雷斯地区，需要在当地新建天然气接收储存设施，还需要调配天然气来源、对管道和相关设施进行改造升级。在当前俄罗斯受西方全面制裁、俄土两国资金均较为困难的情况下，资金来源将是一个现实挑战。

二是市场挑战。土耳其努力扩大油气来源渠道、建设多条油气管道，除了部分自用之外，主要还是输往欧洲市场；俄罗斯力推土耳其建设天然气枢纽，也是为了向欧洲输气。然而，受到俄乌冲突带来的颠覆性冲击，作为主要客户的欧盟正在极力摆脱对俄能源依赖，2022年已经将来自俄罗斯的天然气进口削减了三分之二。待土耳其建成对欧天然气枢纽和管道，实现了设想的输气能力提升的目标，届时可能市场已经大幅萎缩或因欧盟拒绝而不复存在。俄土公布合作设想后，欧盟领导人已重申欧洲的目标是独立于俄罗斯天然气。

三是地缘政治挑战。当前美俄对抗加剧，美国不会坐视俄罗斯摆脱其辛苦编织的制裁牢笼与孤立状态，势必会对土耳其进行施压甚至采取经济制裁等手段，阻挠土俄建设天然气枢纽的计划。消息传出后，西方对土俄的合作计划进行了指责，美国敦促土耳其不要成为“非法交易的安全避难所”，欧洲多国对此也颇有微词。因此，土耳其的天然气枢纽新设想能否实现还取决于各方之间的博弈，在国际格局剧烈变动的背景下面临着很大的不确定性。（作者：邹志强 复旦大学中东研究中心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