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5日,以沙特阿拉伯为首的石油输出国组织(欧佩克)与非欧佩克产油国(欧佩克+)第33次部长级会议决定,从2022年11月起,将原油总产量日均下调200万桶。消息公布后,美国表示失望。在此之前,美国政府一直在向沙特等主要产油国政府施压,阻止其减产原油。10月11日,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发言人柯比表示,白宫正在重新评估美国与沙特的关系。“欧佩克+”产油国联盟的大幅减产,引爆了沙特与美国之间积累已久的矛盾,此番互不相让的阵势在双方数十年的盟友关系中实属罕见。然而,沙美矛盾绝非“产量之争”那么简单。
2022年7月16日,美国总统拜登访问沙特,并出席了在该国吉达举行的由海湾合作委员会成员国及埃及、约旦、伊拉克领导人参加的“安全与发展”峰会。
石油政治化的结果
追根溯源,当前沙美关系深陷危机是世界能源市场巨变所致。近年来,世界石油市场出现三个新趋势。一是“页岩油革命”后,美国实现能源独立,并一跃成为世界主要石油出口国之一,对中东地区的石油依赖显著下降。目前沙特约75%的原油销往中国等亚洲市场。二是随着页岩油和替代能源抢夺市场份额,以沙特为首的欧佩克影响国际油价的能力显著下降。欧佩克选择扩大影响力,与俄罗斯等非欧佩克产油国合作维持国际油价。2016年,“欧佩克+”机制建立,它使沙特和俄罗斯的利益被深度绑定,即便2022年2月乌克兰危机升级也无法撼动这一共同体。三是美国作为石油生产和消费大国,对国际油价涨跌态度矛盾。对美国而言,若国际油价过低会打击其页岩油产业,但油价过高又会推高其国内通货膨胀率。因此,无论国际油价处于高位或低位,美国都会根据本国即时利益要求沙特增产或减产石油。这些混乱的信号让沙特无所适从,双方在油价方面形成利益冲突。同时,美国意图左右沙特石油产量,也有将其视为影响中期选举及制裁俄罗斯工具的因素,实际上已将油价政治化。这都提高了沙特利用石油反制美国的能力。
此番沙特做出减产决定固然是基于其对石油市场供求关系的判断,但也难以让人相信其中没有政治考量。历史上,沙特在石油产量方面配合美国的例子并不鲜见。此次宣布减产,倒像是在美国中期选举前对拜登所领导的民主党政府实施的“精准打击”。因此,与其说当前沙美关系是忽然交恶,不如说是双方积累已久的矛盾被激化。
令沙美关系雪上加霜的是双方盟友关系中的安全支柱也开始动摇。能源独立使中东地区在美国全球战略中的地位下降,并使其持续在该地区实施战略收缩,明显懈怠了对沙特等中东盟友的安全责任。自2009年奥巴马政府上台以来,美国历届政府持续从中东撤军,现任拜登政府则将恢复伊朗核协议作为其中东政策的优先事项,并将对沙特构成切实安全威胁的也门胡塞武装移出恐怖组织名单。因此,沙美“以石油换安全”的对价关系被显著削弱。
价值观外交颠覆“潜规则”
长期以来,由于沙美两国在政治制度、意识形态等方面“格格不入”,双方搁置意识形态差异,在利益交换的基础上建立盟友关系。美国保守派学者柯克帕特里克曾表示,中东现行制度符合美国利益,在中东推进“民主和人权”会使美国陷入被动。因此,美国的中东外交主要遵循“只谈利益”的现实主义。但是,在2001年9.11事件发生后,美国推出“大中东倡议”,企图用“美式民主”改造中东国家。然而,美国在伊拉克和阿富汗深陷战争泥潭、伊斯兰主义政党打断“民主化进程”上台执政等现实,迫使其再次回归“柯克帕特里克主义”。
但是,2021年拜登政府上台后,颠覆了美国中东外交的“潜规则”,重拾“价值观外交”。拜登政府借2018年沙特记者卡舒吉遇害事件向沙特施压,甚至以干涉其王位继承等重大而敏感的内政问题相威胁,这触及了后者最敏感的神经。此外,沙特的民生水平一直在中东地区名列前茅。近年来,沙特还实施了女性赋权与外籍劳工权益保障等多项社会文化领域改革,美国却对其取得的成绩视而不见,一直揪着所谓“人权问题”不放。同时,美国在中东“人权话事人”的身份并不被地区国家认可,因其本身就是伊拉克、阿富汗等国人道主义危机的制造者。因此,拜登虽在乌克兰危机升级后于2022年7月亲赴沙特访问,却未能阻止沙美关系的继续恶化。
美国低估沙特“时代之变”
近些年,随着沙特年轻一代领导层陆续掌权,并在2016年推出“2030愿景”规划,该国开启历史性的国家全面转型。身为“80后”的沙特王储穆罕默德胸怀“大国梦”,立下宏志要将沙特打造成全球性大国。国族主义已成为沙特官方意识形态和主流叙事,这意味着沙特将不再一味追随大国,而是要充分发挥本国能源禀赋,成为积极参与全球事务的大国。乌克兰危机升级后,沙特石油资源的重要性再次凸显,国际油价上涨使沙特摆脱了经济困境。2022年沙特经济增长率预计将超过8%,领跑全球。同时,沙特经济总量也有望突破一万亿美元,成为中东与非洲地区首个迈进“万亿俱乐部”的经济体,这给了沙特与美国叫板的底气。同时,沙特的外交政策也逐渐体现出灵活性与务实性,因应美国的中东战略调整,与伊朗、土耳其等“战略敌手”缓和了关系。沙特在大国相争中采取对冲战略拓展外交空间,并不顾美国阻挠,积极与中国、俄罗斯等国发展伙伴关系,表现出强烈的战略自主意识。美国显然并未充分理解沙特正在经历的“时代之变”,仍对沙特采取颐指气使的传统态度,便难免碰钉子。
“减产风波”揭开了沙美两国矛盾的一角,暴露以沙美关系为代表的“美国—中东国家盟友体系”已显著走弱。然而对沙美矛盾也不能过分夸大。“安全靠美国、经济靠中国、能源靠俄罗斯”是沙特与大国关系的基本格局,也将在较长时期内被延续。在美国调整其中东政策和沙特国家转型的背景下,两国关系目前虽呈现出对抗多于合作的特征,但相互依赖性仍然存在。除石油与安全外,沙美合作还有新能源、科技、金融投资等多重维度。此外,五年前沙美关系的热络让人记忆犹新。2017年,美国特朗普政府上台后将出访的第一站选在沙特,并出席“三合一”的阿拉伯伊斯兰国家—美国峰会;2018年,沙特王储穆罕默德也曾对美国进行为期21天的超长访问。这些均显示出沙美关系的特殊性。沙美关系与美国国内政治相关性较强,因此双方关系仍存在被修复的可能,而沙特作为全球性能源大国,也将继续在美国的中东乃至全球战略中占有一席之地。(作者:丁隆 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教授)